但令我們萬萬沒想到的是,春來也報名了。
頂著我們詫異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拔高了嗓門。
「幹啥!就興你們報啊。這學費又不貴,我也要進去掃掃盲,再不吃沒文化的虧。」
有一天,春來班上老師拖堂,我和小梅下課之後,站在教室後門探頭探腦地等她下課。
春梅坐在最後一排,坐得端端正正。
黑板上是老師用白色粉筆寫下的兩個字——
理想。
老師提問到了春來,「馮春來同學,和大家說說,你的理想是什麼?」
頂著眾人的目光,春來羞澀地站起來,雙手在課桌底下捏著衣角。
「我……」
她結結巴巴。
小梅在一旁捂著嘴偷笑。
我抻著脖子,努力想聽清她的回答。
我也想知道,春來除了愛錢,還有沒有其他的夢想。
「沒關係,大膽說。」
在老師鼓勵且包容的目光下,春來下定了決心。
「老師,我的夢想,是開一個小賣部,春來小賣部。」
老師微笑地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我是一個沒文化的女人,以前在農村,別說開小賣部了,就說想去供銷社上班兒,別人都要笑話半天。以前啊,我就想著,我這輩子去不了,我的閨女可得好好念書識字,將來到供銷社上班兒。別像我一樣,只能種種地,一輩子挨男人打。」
「現在來了南方,走到哪兒,都是女人。女工人,女商人,女學生,女老師。」春梅嘿嘿笑了一聲。
「孩子們有孩子們的路要走,我的夢想啊,我自己實現!」
她忐忑地看著老師,等待著老師的點評。
「春來同學,老師支持你的夢想,等你的小賣部開張了,一定要告訴老師。」
「好嘞!」
春來挺直了腰杆,我看著她美滋滋地坐下,在老師轉身的瞬間,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
「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媽的夢想是開小賣部啊。」小梅小聲嘀咕。
我「嗯」了一聲,只覺得眼眶酸澀,一股熱潮在心中涌動。
我看著春來,看著一個全新的人。
她打開了課本,小心翼翼地撫平頁面的褶皺。
一下,撫去舊時代壓在她身上的偏狹與愚昧。
一下,撫開新時代贈與她的夢想與未來。
19
春來生日那天,我們沒有在家裡過。
沒有長壽麵,也沒有買蛋糕。
我和小梅一左一右拉著她,來到了夜市的盡頭,
在空無一人的攤位前停下。
她一頭霧水,「你們帶我來這幹啥?快點回家去吧,明天還得上班兒呢!」
我們拉住她,不讓她走。
「春來,這裡是我們的小攤。你不是想要開小賣部嗎?我們先從擺攤開始,等錢攢夠了,我們就去開春來小賣部。還要喊老師,到店裡買東西哩!」
「唉,你們這是幹啥,你們這是幹啥。」春來漲紅了臉,一遍遍重複。
「租這個攤子,得不老少錢吧!」
她翻來覆去地抱怨,雙手卻在小小的攤子上,摩挲,摩挲。
20
時間越發不夠用了。
我們白天進廠打工,晚上去夜校上學,再晚一些或是閒暇的時候,就在街上擺攤。
小梅跟著我們一起出攤,抱著書本不撒手。
她總是和我一道分享她看到的詩,或者故事。
書頁翻開,沿著小梅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一首詩——
食指的《相信未來》。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這首詩我曾經在知青那裡讀過。
破破爛爛的紙上,抄著這首關於未來與生命的詩。
這首詩曾支撐著許多絕望的靈魂走過坎坷荒蕪的歲月。
知青們曾問我,「福弟,你想要什麼未來?」
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如今在南方的街頭,車馬喧囂,橘黃的路燈照亮了我們支起的小攤,亮晶晶的,承載著春來的夢想。
海風吹來,拂去了蒙在我記憶上的塵埃,我記起了,曾經的答案。
21
我們在偏僻的郊區開了一家春來小賣部。
沒過多久,郊區被開發,煥發著繁榮。
人來人往,小賣部的生意越來越紅火。
很快,春來小賣部就成了春來超市。
進城務工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看著無數雙蹲在街頭巷尾的布鞋,想起了剛來南方的我們。
身無分文,向死而生。
春來說:「正好超市要擴大規模,重新裝修,多用用老鄉們吧。」
可我們怎麼也想不到,這份善意,會招來這麼一個巨大的,令人厭惡的麻煩。
王建平來了。
幾年過去,他好像老了十歲。
佝僂著腰,背著一個蛇皮袋子,大喇喇地坐在超市中間。
時過境遷,我的心境早與當時那個寄人籬下的女人不同。
「你想幹什麼?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馬上離開。」
他抬眼看著我,雙眼渾濁,畏畏縮縮。
「你給我錢,我馬上就走!」
「什麼錢?」
「治病的錢。」他舔了舔乾裂的嘴角,「我兒子病了,治病要好多錢。我和他娘……已經欠了一屁股債。」
天哪,他的兒子,兒子他娘。
我怒極反笑,一邊笑,一邊搖頭。
我永遠不能有孩子,他卻扮演起了好父親,還要我給孩子治病。
哪兒的道理?
哪兒的道理!
他在我面前跪下,聲淚俱下。
「你現在發達了,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錯,你要殺要剮,都隨你。求求你,給我兒子治病。」
22
「我打死你這個王八蛋!」
春來和小梅從倉庫里沖了出來。
一人扛著拖把,一人舉著笤帚。
前後夾擊,把王建平打得滿超市亂竄。
「我還沒找你麻煩呢,你倒先來送死了!」
「你的兒子,你和野女人爽來爽去造出來的兒子,現在哭天抹淚,叫別人來管?」
「你管過福地嗎?管過那個沒生出來的孩子嗎?你天天不是打,就是罵,現在倒裝起好大爹了你!」
「為了野老婆,小雜種,又是欠債,又是跪地磕頭,你也不是沒有心麼!」
「你爹的,你爺爺的,日你全家八輩子祖宗!」
春來把雞毛撣子扔給我,「還愣著幹什麼,給我打死他!」
我接住雞毛撣子,又扔在地上。
我怎麼能雞毛撣子打人呢?
要打,也該用磚頭。
一磚頭下去,頭破血流,這才解恨。
我拎著板磚沖了上去。
23
王建平跑走了。
春來拽著他的蛇皮袋丟到垃圾堆里。
裡面的東西散了一地。
她拍了拍手,「他死不死啊,臉皮我看是馬糞做的,還敢來找你要錢!」
「累死我了。」
小梅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我看了看超市狼藉一片,春來本人也是頭髮凌亂,甚至發間還插著一根雞毛在那裡衝鋒陷陣。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不約而同地開始哈哈大笑。
24
王建平陰魂不散,不知道他許了那些人什麼好處。
十幾個人,烏泱泱地堵在超市門口。
大有不給錢,就不走的架勢。
生意冷清,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和春來決定找他談談。
在小小一間辦公室里,王建平龜縮在椅子上。
他說:「為了我的老婆孩子,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聽了只覺得荒唐可笑。
豬八戒鼻子插大蔥,一把年紀了,裝起情種來了。
春來懶得跟他廢話,「給你一萬塊,再不要來。行不行?」
王建平的眼睛倏地亮了,粗糙的手捂住了臉,嗚嗚哭了兩聲。
點頭如搗蒜,「行,行!謝謝,謝謝!」
他千恩萬謝,拿著支票快速地跑走了。
當天下午,王建平便以盜竊、勒索等罪名被警察逮捕。
他在警局裡喊冤,「是她們給我的!我沒有偷,沒有敲詐!那個女的,辛福弟,是我老婆!」
警察問:「你是他老婆嗎?」
我點點頭,「我是,但他除了我,還有一個老婆,還生了一個兒子。」
於是王建平頭上的罪名又多了一個,重婚罪。
我也以此為依據,申請與他離婚。
春來拿著支票,聲淚俱下地控訴,「警察同志,你看看,不是一千塊,不是一萬塊,是整整十萬塊錢吶!他就這麼給拿走了,讓我們可怎麼活喲!」
「這樣的敗類,一定要給他個教訓,重重地判!」
王建平進監獄那天,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形。
他的目光捕捉到了我,恨不得將我剝皮吃肉。
「辛福弟,你這個婊子,沒了我,你讓他們孤兒寡母地怎麼活!」
「你媽的你這個不會下蛋的母雞,你會有報應的,你等著,你等著!!!」
我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崩潰,看著他歇斯底里。
頭頂是耀眼的太陽,左邊是春來,右邊是小梅。
「好啊,我等著,我等著我的報應。」
25
春來百貨商場剪彩的那天,我重新考進了大學。
春來說我傻,放著金山銀山不掙,非要去讀書做學問。
可她還是給了我很多股份。
又親自給我整理行囊,絮絮叨叨得像個老婆婆。
「書讀不下去了,就趕緊回來,我這兒缺人,尤其是你!」
26
1999年12月31日,我和春來一起在她公司的天台上跨世紀。
她已經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商人,而我,也成了一名學者。
小梅在國外定居,遇見了相知相許的愛人。
她的父親聽說是被人趕出了故鄉,以拾荒為生,此後音訊全無。
我知道這是春來的手筆。
她經常說:「我要掙很多很多錢,我要讓所有欺負過我的人付出代價!」
在暗無天日的歲月里,這句話支撐著她走了很遠的路。
對王建平,她讓我放心,一定會將他趕盡殺絕。
可這個名字再不會讓我的心起任何波瀾。
在洶湧澎湃的浪潮之下,他無足輕重,渺小得,似一粒沙。
27
煙火漫天,在黑暗的夜裡,迸發出絢麗且奪目的光彩,照亮了春來美麗而堅毅的臉龐。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知道1984年,我為什麼會鼓起勇氣參加高考嗎?」
她被我問得一愣,「為什麼?」
「因為在1983年,村裡一個女人逃跑了。他男人天天在村口罵,說她不知道跑到哪賣肉去了。可我卻覺得她好勇敢,山連著山,一個大字不識的女人,是怎麼走出去的呢?」
「哎喲!」春來忽然笑得前仰後合,「你知道我當初為啥非要帶著你一起走嗎?」
她看著我,眼裡亮晶晶的。
「我就在心裡盤算啊,這女人也太能耐了,連大學都能考上。這要是和她一起打拚,鐵定吃不了沒文化的虧!」
我們相視一笑。
鐘聲響起,新世紀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