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蘇雯阿姨來說,爸爸的確是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
可媽媽呢?她不貪心,不奢求愛,也從不爭搶,只想平安將我養大。
但還是被他愛的女人逼死了。
他愧疚,連帶著對我也生出了許多的不忍,但這份感情在我眼裡,實在過於廉價了。
「以後你不要去看媽媽,更不要去她墳前懺悔,因為你不配。」
我走了。
身後的人忽然踉蹌跟上來,擋住我的路。
他血絲布滿瞳孔,淚水已經決堤。
這一次哭的是他。
而我再也不會為這個父親流淚。
「穗穗,之前的事情就讓他過去,但你還是爸爸的女兒,和爸爸回家,以後爸爸帶著你一起生活。」
他沒把話說完。
我笑著補充,「是和秦茉母女一起的那種生活嗎?」
不用回答,我也已經在他眼底看到了答案。
「從你拿出斷親協議的那一天開始,你就不是我爸爸了。」我撥開他的手,「回家吧,你的家人還在等你回去。」
他不死心,還想再拉住我。
懷裡的小橘似乎察覺了我的情緒,忽然炸毛地伸出利爪,朝他的手背狠狠抓出了三條血印子。
爸爸像是察覺不到痛感,仍不死心地跟著我。
為了擺脫他。
我快步走上人行橫道,在綠燈落下的最後的幾秒小跑起來,心中思緒萬千,周遭的聲音被屏蔽在身後。
直到尖銳的鳴笛聲響起。
緊接著是爸爸的呼喊聲,「言穗,躲開。」
等回過神來時,失控的車子已經直直向我衝來,身體瞬間失去了應有的避險反應,千鈞一髮時,是爸爸朝我撲了過來,替我抵擋了車輛的衝撞。
15
我昏迷了很久。
期間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媽媽貼著我的耳邊唱兒歌,哄我睡覺,在我問起爸爸時,她總哭,說對不起我。
她去世後。
我喜歡纏著爸爸,因為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但爸爸不喜歡我。
他不想看到我。
他把我關在別墅里。
這一關,就是十八年。
後來我有了手機,總是給他發簡訊,打電話,哪怕號碼被註銷了,我也還是樂此不疲。
十三歲生日,我難得見到了父親。
他問我想要什麼禮物,讓助理去買,我搖搖頭,指著他的領帶夾,「這個就可以。」
我只是想要一個和爸爸有關的物件留在身邊。
我想讓別人知道,我是有爸爸的人。
可他沒有給我。
他說出席活動還要用,等回來後再給我玩,可第二天,我在秦茉手裡看到了那枚領帶夾。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向爸爸求過什麼。
直到十八歲。
他陪我掃墓,給母親擺貢品,他用寬闊的大手摸我的頭髮,笑容慈愛:「言穗,你長大了。」
在我以為自己終於看到了光時,他又再度將我打回地獄。
我醒來時,爸爸還在昏迷。
聽說他受了重傷。
我沒有去探望過。
他的朋友,包括蘇雯阿姨都要我過去。
口口聲聲,爸爸很想我。
想向我道歉,想彌補對我虧欠。
可太晚了。
我沒有理會任何人。
高考前,功課很緊,每天都做不完的測驗和上不完的課。
出院後,我的心思全部撲在學習上,分不出半點心神給別人。
可還是有人不肯放過我。
我的不雅照被貼在了布告欄上,我被停課,關於我的謠言傳遍了學校。
一個不足十八周歲的女孩兒因為孤苦無依,在校外用身體賺錢,被客人拍下照片,貼到學校。
編得繪聲繪色。
目的很明確,無非就是毀掉我。
但我已經不是那個只會用眼淚示弱的小孩子了,這種事情摧毀不了我的意志。
被老師叫去前我便報了警,並且告訴警察我曾遭人威脅,對方是家中保姆的男朋友。
這麼大的事情,必須聯繫父母。
爸爸還沒出院。
可他還是來了。
他拿著照片的手在顫抖,額角逐漸浮出青筋紋路,一雙眼睛赤紅到快要滴血。
照片在他手中捏到生出褶皺。
很生氣嗎?
可這些,他不是都知道嗎?
我找過他,我哭著掀開過我的袖子,露出我身上的傷痕,我求他保護我一下,求他換掉劉阿姨。
可他的回答是:「言穗,你撒謊的本事到底和誰學的?」
「身上這些也是自己弄出來的?」
「劉阿姨是我特意請來的,是家政公司評價最好的保姆,她怎麼可能打你,你知足點,好嗎?」
這下子。
爸爸都想起來了吧?
16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照片上我的身體觸目驚心,道道傷痕都在告訴他,是他把魔鬼請到家裡虐待自己的女兒。
缺少關心和愛護,讓我活在水深火熱中,而他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毫無血緣的女孩兒。
他的眼淚流到照片上。
指尖觸摸著我冰涼的傷口,回過頭看我時,我面無表情,仿佛早已麻木。
也是這一眼。
令他崩潰大哭。
他傷勢未愈,強撐著和警察一起找到了劉阿姨,沒日沒夜地審問,記錄。
我所遭受的虐待被全盤托出,每個深夜我的苦苦哀求,我的祈禱和眼淚,遲了這麼多年才被揭露。
爸爸回到了別墅里。
看到了我留在門上的指甲印,滲入地板的血跡,還有一支被我遺棄在雜物間的手機。
那支手機里,記錄了我所有孤獨無助時,給爸爸的留言。
「爸爸,今天是我生日,你可以回來陪我過生日嗎?不回來也沒關係的,我知道你忙,你注意身體。」
「爸爸,劉阿姨打了我的手心,好疼。」
「爸爸,父親節快樂,我給你買了禮物,我還學會煮長壽麵了,等你回來,我煮給你吃。」
「爸爸周末回家嗎?」
「爸爸我想你。」
「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爸爸,今天我又挨打了,肚子好餓,好渴,你接一下我的電話好不好?」
「……」
他帶著手機來找我時,我還在宿舍刷題,我不想錯過高考,我要考出去,離這些人遠遠的。
但那些簡訊,還是喚醒了我的記憶。
我還記得那天,我因為過度飢餓昏厥。
昏迷前,我一次次打電話,淚沾濕了手機螢幕,可沒有人能聽到我的呼救。
這些東西對我而言,和揭傷疤沒有什麼分別。
我手機內存很小。
占比最多的,是給爸爸的簡訊。
當著爸爸的面。
我將這些簡訊一條條刪除。
他逐漸有些坐不住,想要從我手上搶走手機,我躲開,面無表情看著他。
我們到底是親父女。
流著一樣的血。
連絕情的樣子都相差無幾。
「爸爸,你看到這些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虧欠了我,所以想要來補償我?」
他一直流淚。
四十多歲的男人,在我面前哭成這個樣子,實在不好看。
「我不知道你過得這麼不好,我以為給足了錢……穗穗,是爸爸不好,如果我知道你吃了這麼多苦,一定不會不管你。」
「不重要了爸爸,什麼都不重要了,為什麼你要在錯誤發生後再開始一系列徒勞無功的補償呢,我不是看到你悔恨的眼淚就會點頭原諒的大聖人。」
我攥緊手機苦笑,「你不知道吧,我跟蹤過你們,你們一家人去超市,買了滿滿當當的食材,看上去真幸福。」
「袋子裡掉出來一顆葡萄,我撿起來吃了,好甜。」
爸爸抹著眼角的淚,而我太過平靜,平靜到已經讓他察覺,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告別了。
「我知道你和媽媽不是自願結婚,你或許只是需要一個擋箭牌,可你是成年人了,出了意外不去考慮後果和解決方式,生下了孩子又不負責任撒手不管。」
「你不配當一個父親。」
「……或許逼死媽媽的是蘇雯,但你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媽媽因為你丟了性命,蘇雯因為你娶妻違背承諾心生嫉妒,變得面目全非。」
「還有我和秦茉。」
「我們,全都是因為你才變成今天這樣。」
捂住眼睛,爸爸的淚水從指縫中流淌出來,「我對不起她,更對不起你,穗穗,回到爸爸身邊好嗎?」
沒等他的淚流干。
警察便找了過來,他們拿出蘇雯的照片,舉到爸爸面前,「請問您和蘇雯女士是什麼關係?」
爸爸張了張嘴又卡頓。
「……未婚妻。」
「經查明,言同學的照片事件是蘇雯女士在背後策劃指示,麻煩您也跟我們走一趟吧。」
17
最後三十天衝刺階段。
我的案件也告一段落,蘇雯和劉阿姨被抓,一個被判刑,一個只是刑拘,高考前秦茉轉了學。
爸爸取消了和蘇雯的婚禮。
推掉了許多工作,一個人回到別墅里,將我和媽媽的東西整理出來。
我經常會收到他的信息。
「穗穗,這是你三歲生日穿的裙子,還記得嗎?」
白白的小裙子,有蓬紗。
怎麼會不記得,那天我和媽媽一起等到了十二點,蠟燭燒乾了,爸爸也沒回來。
高考前最緊張的幾天。
同學們幾乎泡在學校課桌前,連吃飯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
從來沒有進過廚房的爸爸親自給我做菜,我不回去吃,他便拜託老師送給我,從前對我愛答不理的同學各個來誇我有個好爸爸。
我拿起飯盒,丟進了垃圾桶。
有空時,爸爸會幫我喂小橘,再拍照給我,「它好像很喜歡吃這個牌子的貓糧,穗穗,等你考完試跟它一起和爸爸回家,好不好?」
「只有我們父女,還有小貓。」
我身上的錢不多。
但還是湊出一部分,用來將小橘送到了寵物店照看,等考試結束,我會帶它一起離開,沒有別人。
這三十天裡,爸爸在我生活中出現的頻率比以往十八年都要多。
原來他不是不會愛人。
只是不想。
18
高考後,我報了省外的學校,很遠,遠到不打算再回來。
我提前帶著小橘過去,租房,打工,日子過得平淡卻幸福。
只是偶爾會收到成箱成箱的玩偶和新衣服。
我知道是誰寄來的。
持續到大二那年,我即將出國留學。
走之前,我打開那條熟悉的號碼, 裡面幾乎每天都有新消息進來,我沒怎麼看過, 也不值得花時間看。
他變成了小時候的我,而我成長為了不會回頭的大人。
他所做的, 不過是前幾年我的日常。
沒什麼稀奇的。
看著成箱的禮物,我編輯信息發送。
「請不要再給我寄衣服玩具了, 還有那些你親手做的餅乾罐頭,我都不需要。」
「我不是七歲小孩子了,一顆糖一塊蛋糕, 對我毫無意義。」
「請您尊重我。」
和斷親協議不同,這是真正的告別,是身心情感的切割。
出國那天。
我再一次在機場看到了他。
不過兩年,他好像老了十歲, 頭髮白了大半, 坐在我面前時,甚至有些泯滅眾人。
他搓著手, 小心翼翼地不知道說什麼。
「穗穗, 你長大了。」
這句話。
在他拿出斷親協議那天說過一樣的。
我看了眼時間, 離登機沒多久了, 我開口提醒:「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他一下子慌了神。
「沒關係,爸爸可以去看你……」
「不要。」
我嚴詞拒絕, 「請不要打攪我的生活。」
他眉目微垂, 輕吸了口氣, 眼淚就那麼砸了下來,砸到掌心裡, 仿佛有千萬斤重, 「好……穗穗不想見,爸爸就不去, 只要你過得好。」
最後的告別在登機前。
人潮湧動的機場, 我走在隊伍中,回過頭, 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父親臉上的蒼老和傷懷, 他沖我揮手,唇角是笑的弧度,眼眶裡已經擠滿了淚。
他的手舉得很高。
似乎很怕我看不到。
這一刻,我好像看到了六歲的自己。
那是我第一天上小學,放學時我背著書包, 走在離校的隊伍里,遠遠地,我看到爸爸的車。
我踮起腳, 舉高了胳膊沖他揮手。
「爸爸, 爸爸我在這兒……」
可他聽不見。
他抱起了秦茉, 接過她的書包,牽著她的手駕車離去, 我在後面追, 一直到追不動了,坐在地上,無助地號啕大哭。
好在,從今以後。
我前途坦蕩, 風景明媚,那些眼淚和創傷,只會永遠留在過去。
(全文完)
作者:阿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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