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川直接對我下達指令:「你進去看看。」
我循聲來到了一個隔板間,叫聲有些驚悚,我打開門的手有些顫抖。
我回頭望向了何以川,他就站在門口注視著我,眼神堅定,帶著鼓勵。
我緩緩打開了門,裡面有一個小女孩蜷縮著,不停地嗚咽著。
一瞬間,我頭皮發麻,僵在了那裡。
猶豫了會,我還是伸出手去摸了下她。
女孩抬起了像小鹿受驚般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我,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被汗水浸濕,濕噠噠地黏在了額頭上。
我在何以川的聲控指導下,安撫好了小女孩,將她牽出了廁所間。
小女孩很虛弱,已經走不穩了。
何以川試圖想要將她抱起走路,可小女孩竟驚恐地撲向了我的懷裡,肢體非常抵抗和何以川接觸。
我有些意外,平時的何以川可是少女殺手,女生見了他都想貼貼。
這小姑娘怎麼那麼討厭他呢?
何以川望著小女孩,無奈地說道:「那就麻煩你照顧下她了。」
安頓好小女孩後,我們才了解到了她的情況。
她叫小葡萄,因被性侵而就醫,所以她非常畏懼男生。
麻繩專挑細處斷,就在就醫的過程中,她被確診為白血病,且情況危急。
小葡萄沒有父母,與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
漫長的化療開始了。
小葡萄好看的頭髮從幾根幾根掉落,逐漸成把成把地掉了。
枕頭上、床單上、地板上,觸目驚心,都是頭髮。
每次化療之後,小葡萄都會衝著我虛弱地笑:「姐姐,這次醫生們都把我的壞細胞都殺死了吧?」
我將她輕擁入懷:「對,都殺死了,小葡萄不怕。」
「那欺負我的壞人也死了嗎?」
我沉默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這個問題。
小葡萄的奶奶每天要照顧她,還要籌錢賺錢,根本沒時間和精力再對付那個混蛋。
這個壞人甚至還沒判刑。
13
何以川說要帶小葡萄去理同款髮型。
他發揮了自己帥哥的特長,靠帥氣和耐心獲得了小葡萄的信任,兩人已經熟悉到會一起懟我了。
小葡萄滿心歡喜地來到了理髮店,想要擁有和以川哥哥一樣的頭髮。
髮型師也笑嘻嘻地答應了,要何以川摘下帽子,讓他看看模板髮型。
何以川微仰下巴,一束夕陽的光輝透過理髮店的窗縫漏進來。
他緩緩摘下棒球帽,餘暉灑在了他光禿禿的頭頂上,原本儒雅的他多了幾分不羈和少年感。
何以川衝著我們嘴角上揚:「好看嗎?」
我看愣了。
小葡萄笑得眼角彎彎:「好看好看!以川哥哥最帥了!」
他彎下腰,溫柔地撫過她的頭髮:「那小葡萄答應好的,不能反悔。」
小葡萄開心地對理髮師說道:「叔叔,把我的頭髮也全部剪光光,我要和以川哥哥一樣!」
剃刀一下下刮落著她的頭髮,與小葡萄明亮耀眼的笑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場景刺痛了我。
我的眼睛酸酸的。
何以川俯下身,將屬於她的頭髮一縷一縷地收了起來。
「再殺壞細胞二十次,這些頭髮就會重新回來找你的。」
「嗯!」
14
可小葡萄甚至沒有熬到第二十次,就走了。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入春了的江州依舊很冷。
小葡萄乖巧地吃著奶奶買的素麵:「奶奶,你為什麼不吃呀?」
「奶奶已經吃過豬腳面啦,香的嘞!」
小葡萄露出了羨慕的眼神:「我也好想吃!」
「待會等醫生哥哥給你殺完壞細胞,奶奶就帶你去吃!」
奶奶顫抖著手,把面小心捲起來,一點點喂到小葡萄口中。
「好的,一言為定,誰反悔誰是小狗!」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小葡萄。
她走後,我在醫院對面的麵館里看到了奶奶。
奶奶坐在麵館的角落裡,眼睛無神,形容枯槁,仿佛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走屍。
她向老闆娘討了一碗水。
老闆娘卻端上來了一碗豬腳面。
「老闆,我沒點面啊。」
老闆娘笑意盈盈:「這是一個小姑娘給自己奶奶點的豬腳面,她說,希望奶奶能好好吃面,好好活著。」
奶奶愣住了,混著淚吃著面。
我從未在醫院裡見到奶奶哭,她總是一幅堅強又樂觀的樣子,出現在我們每個人面前。
醫院裡的每個人都在努力活著,繃著命里最後一根弦。
但當厄運悄悄來到身邊的時候,崩潰就像是積木被碰倒在地的狼狽與不堪。
何以川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已紅了眼眶。
「怎麼?你也想吃豬腳面了?」
他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揚,點漆般的眸子裡仿佛有亮光流動。
「老師!」
我哭著撲進了他的懷裡,揪心的疼痛從胸腔處蔓延,我泣不成聲。
「傻瓜,我們無法戰勝死亡,但只要竭盡全力去努力過,也沒有遺憾了。」
說著這話的何以川,耀眼如燃燒的白日焰火,令我心動。
15
我回到了學校,但對小葡萄的事情依舊不能釋懷。
倒是何以川,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小美安慰我:「醫院,就是天堂到地獄的過路間,這樣的事情,何以川見的可太多了。」
「每次我路過他們身邊時,看著他們委頓而悽惶的臉,看著他們不知所措和落寞絕望,真心想能盡我所能去提供幫助。」
「可我作為護士,能做的真的很少。而暖暖你,能做的有很多。」
她握著我的手,眼神溫暖而堅定。
從那以後,我對待專業課更認真了一些。
我每天都很努力,努力到何以川都發來了慰問:「聽說你最近很努力啊。」
我思考了一會,回覆:「我不能給您丟人啊。」
「還沒到期末呢,別太卷。」
何教授在關心我呢,我嘴角上揚,喜上心頭。
還行還行。
謙虛的話還沒編輯完,又收到了何以川的信息。
「不過,你雖然卷,但還是菜。」
我:……
「我接了一個新的研究方向,需要有人和我一起做,你願意嗎?」
何以川的研究都是非常高大上的,難度更是魔鬼級別。
我猶豫了。
沒過一會,新信息又進來了:「保你將來順利畢業。」
因為天臨事件,讓本就難畢業的醫學生們雪上加霜。
順利畢業?哪個學生能抵抗住這個誘惑?
我秒回:「嗐,何教授見外了,什麼畢不畢業的,我主要是想跟著您多學點東西。」
「五一過後,正式開始。」
16
魔鬼訓練營即將開始,我趁著五一和閨蜜小美在外瘋玩了一個假期。
次日清晨,我習慣性地給閨蜜發信息:「早啊寶貝。」
睡得迷迷糊糊收到新信息,是小美給我發了個問號。
我納悶了。
正常情況下,她應該回我句:早安親愛的。
過了會,消息又來了:「怎麼?想走捷徑了?」
我揉了揉眼,清醒了一點。
這才發現,我把信息誤發給何以川了。
何以川新換了個微信頭像,乍一看,和小美的微信頭像還有些相似。
一瞬間,我的腦子五雷轟頂。
我趕緊補救:「不好意思,我發錯人了。」
「沁園府 13 幢 502,別忘了。」
「沒忘沒忘,立刻過來。」
我冷汗都出來了,想了個補救的措施:「老師,您早飯喜歡吃啥呀?我給您帶。」
「不用,帶上你的腦子就好了。」
「學術妲己。」
看到這四個字,我的臉灼灼燃燒了起來。
17
要單獨見何以川,我還是盛裝打扮了一番。
路過水果店,我帶了些應季水果孝敬他。
沒想到的是,何以川是穿著居家服來給我開的門。
他的頭髮已經開始長出來了,變成了寸頭。
他的眼神清亮,白嫩的皮膚混合皂香的氣味,隨著初夏的暖風襲來。
我有種暈眩感。
瑪德,帥哥怎麼都是帥的。
無論光頭還是寸頭,只不過換了一種帥法。
何以川瞥了我一眼我和水果,調侃道:「呦,擱這兒盛裝探望病人呢?」
哎,啞巴帥哥石錘了。
跟著他來到客廳,他的裝修風格讓人覺得很舒服,特別是沙發,一看就是軟糯好坐。
路途有些遙遠,我有點累了。
我把水果放在茶几上後,自然地坐在了他的沙發上。
何以川站在邊上,雙手環胸,看著我。
我回看他。
氣氛有些許詭異。
他問我:「季暖,你來這兒幹嘛的呢?」
我內心無語,表面謙卑:「當然是跟您學習來了。」
「那你電腦都不用帶的麼?打算用白紙黑字來搞研究?」
他一提醒,我才反應過來。
我把電腦給忘了!
怪不得今天出門的時候總覺得落了點什麼。
何以川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進房間吧,大小姐。」
「啊?」
孤男寡女的,進房間幹什麼?
我有些害羞。
「當然是去學習啊,在客廳你拿電視機學習啊?」
18
何以川的書房比他家客廳都大。
整齊的書櫃占了一面牆。
「你拿著這台筆記本坐我邊上,我給你講解。」
我乖巧地把著筆記本,聽他翻著大佬們的文獻給我講課。
還沒講多久,我的手機就不停地有消息震動。
一開始我還不敢看,直到何以川都被吵到受不了了。
我才趕緊點開看看是什麼情況。
果不其然,又是小美在跟我分享她的海王生活。
何以川合上了電腦:「怎麼?男友消息催來了?」
我連忙否認:「不是不是。」
他誤會我有男友,估計也是因為早上的微信烏龍事件。
「我早上把要發給閨蜜的消息誤發給你了。」
為了證明自己,我連忙把和小美的聊天記錄展示給他看。
「你看,你的頭像和我閨蜜的頭像很像,所以弄錯了。」
解釋間,我看到何以川罕見地紅了耳根。
我低頭去看手機螢幕。
螢幕定格在我和小美昨晚的聊天記錄上。
小美:今晚的那個弟弟和你很搭,帥得要死。
我:還行吧。
小美:都這麼帥了,你還要怎樣?
我:要是有何以川那麼帥,我直接撲到好吧?
天啊,這虎狼之詞竟然被本尊看到了。
請來道雷劈死我算了好麼?
尷尬之際,何以川突然起身。
我有些緊張:「怎麼了?」
「我去給你煮點水喝。」
哦哦,他是想化解尷尬吧。
還沒離開書房,他又補了一句:「畢竟你都這麼把自己當客人了,我也不好意思怠慢你不是?」
……
好的,謝謝你哦。
19
我等了很久,也沒等來何以川和熱水。
這大哥是把自己給煮了麼?
怎麼那麼墨跡。
我打算去廚房看看。
不看還好,一看嚇一跳。
何以川後背貼著燒得發紅的水壺,正皺著眉專心地看著一份紙質文獻。
「何以川!」
我尖叫著喊他,一把將他拉離水壺。
我沒經過他的同意就迅速撩起了他背後的衣服。
只見他白皙的後背上,密密麻麻全是傷痕,現在又多了一大片燙傷。
我輕輕撫摸上那些猙獰的疤痕,心被狠狠地揪了起來,眼眶也紅了。
當初受傷的時候,他有多痛啊。
何以川握住了我的手臂,輕聲安慰我:「沒事沒事,我不痛的,別難過。」
喪失了知覺,喪失了痛的保護,這才是更可怕的啊。
我讓他坐在沙發上,打開醫療箱,對創面進行了徹底的清創消毒處理。
消毒的過程中,我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他。
緊接著,我再給他外敷了濕潤的燒傷膏。
燒傷膏的味道有些刺鼻,我才反應過來我已經不由自主地撫摸上了他的背部。
而他,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怎麼了?」
他的聲音清冷。
「何以川,你能告訴我當年你和我爸爸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我還是沒有忍住,問出了這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傍晚的夕陽鋪天蓋地,他略顯清瘦的身影染上一圈薄薄的微光。
他深呼吸了一會,嘆了口氣,緩緩開了口。
「那年,有一個國際緊急救援任務,季教授帶著我們整個團隊的人都去了。結果,回來的人,一隻手數得過來。」
「我的朋友,有的死於槍擊、爆炸或觸發地雷,有的死於交通意外,還有不少人遭遇過綁架拘禁,有的可能是幾天,有的是三百多天。」
「我的背,就是在爆炸中受的傷,多虧了季教授反應快,不然……」
說到這裡,他有些哽咽了。
他背對著我,搭在沙發兩側的手冷白修長,腕骨突出。
我的心很痛,很痛。
他仿佛有種魔力般,讓我不受控制地靠了上去。
我想安慰他,卻不知該怎麼做,只能輕輕擁著他。
「回來後,我得了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成夜成夜失眠,眼睛一閉上就全是遭長矛刺穿的孩童和軍官家中帶有人類關節的滷肉。」
真相殘忍,我聽不下去了:「何以川,別說了。」
他轉過身看著我,此時的我們,皆是紅了眼眶。
他的眸子幽邃而沉靜。
「那時候的我,常會一個人待在家裡,打開電台,不管它在播放什麼內容,聽著聽著,就會想到師父,那時候我就想死了算了。」
我的心痛到了極致,眼淚奪眶而出。
何以川輕輕摸上了我的眼睛,溫柔道:「但在一次就醫的時候,師母讓我看到了你。那時候,你的笑容仿佛是被清洗過的一樣,你的眼睛和師父像極了,明亮乾淨,充滿力量。」
「再後來,我看到我的病人們生死未卜,他們和小葡萄一樣,有著強烈的求生的慾望,這深深刺痛了我,也鼓勵了我。」
「這一切,也就都過去了。」
我的聲音極度沙啞:「成為一名無國界醫生,你後悔嗎?」
「暖暖,我從未後悔。」
「無國界醫生,不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更是一艘救生艇,它可能無法阻止船隻沉沒,卻可以拯救生命,更重要的是,它帶來了希望。」
我想,這也是我父親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