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後人幾步趕上,「你這人,多說兩句話是要你命?」
我看了他一會。
不多時,坐上一輛小馬車。
刀客姓易,無名。
年輕時闖蕩江湖自以為一代梟雄,酒後與狗纏鬥,不敵。
自此道心破碎,金盆洗手。
話多,趕車也停不住。
「真見了鬼,老子平生就不愛跟你們悶葫蘆打交道。哎,你一個女子家,自己跑什麼西北?」
「聽聞路途艱險。只是想去看看,到底有多險。」
有多險,值得將我甩在一邊。
他扭過頭看我,眼神難言。
「我聽見了。」我說,「你說我信球。」
「嗬,腦子不好,耳力不錯。」
易刀帶我去了走山堂。
鏢局敞亮,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他將刀往案上一拍,三沉三亮叩桌。
「喲。」
堂後腳步聲近。
「稀客。」
「貴客。」
「狗東西知道回門了。」
影子疏落出現,竟也有零散二十人,坐滿交椅。
「給你們帶了筆大生意。」
易刀將我讓出,自己坐到一旁。
「有錢,實在,不聰明。她去甘州,不運貨,你們將人捎上就行。」
首席的女子掃過我,「客人,你要多少人隨行?」
「越多越好。」
「走山堂價高,按例,每千兩銀的貨物鏢隊抽一百兩,不運貨倒不好算。客人去甘州,路途千里,我鏢局令六十餘人快馬隨行,包去包回,兩千兩成交。」
「成交。」
離城時途徑衛府。
府門緊閉,貼了謝客的告示,唯剩幾個洒掃嬤嬤。
快馬輕騎,趕路迅捷。
路旁小石頭三兩對出細碎訊息,為我拼湊成塊。
說衛緒的車馬每三天停下修整一次。
二十天前途徑此地,歇了半日。
十五天前落雨。
春雨綿密,馬車陷於泥中,又歇半日。
行至并州。
衛緒的消息漸漸密集。
聽聞是收到封密信,看完便生了場病,不得不在官驛休整。
我在驛館外駐足許久,沒進去。
鏢隊照舊向前,停在涼州。
在黃沙中撿到了那個運糧的商隊。
糧貨還完好,人死傷一片。
綠衣公子趴在馬上,懨懨地求救。
我本來不想管。
但他翻下馬,踉蹌抓住了我的韁繩。
「我乃姑蘇孟氏子,求……求姑娘救我。」
臉灰撲撲的,唇角乾裂。
桃花目再看不出瀟洒落拓的公子氣,流浪狗般驚惶失措。
我將孟疏硯拉上馬。
鏢隊不贊成多管閒事,被我加錢堵住了嘴。
我換進孟氏的大馬車,連帶收了一隊糧貨。
眾人都需要休整。
西北不甚安穩,易刀帶著人先行向前,巡視周邊。
果然有人看鏢隊馬車多,一路跟蹤。
停留一旬。
解決了不少尾巴。
正準備重新啟程,春末起了沙塵暴。
黃沙漫天,一場沙塵暴卷出了新的沙漠,不辨前路。
連星星也看不見。
上下鏢師兵分八路尋出口,一無所獲。
車裡帶的食水最多能撐五日。
可沙暴天天有,誰也不知多久會停。
易刀雕好了兩個木板。
一個給我,一個給他。
「四十二載,我頭一回食言。小丫頭,這回是我把牛吹破天,要連累你一塊死在這了。可惜,還沒讓你見到你那情郎。」
我看著木板上歪歪扭扭的字,無言以對。
「不是情郎。」
他嗤聲,「不是?不是我把這板子吃了。」
我說,「是仇人。」
易刀掂著酒罈,往我腦門一碰。
「老子見多了。你們鋸嘴葫蘆,有一個算一個,左臉寫著言不由衷,右邊寫著口是心非。看到霍顏沒,別看她做鏢頭的時候不像個女人,年輕時候也跟你一樣好看。她跟人吵了一架放話老死不相往來,後來就當真見不到了。」
我不理他,爬起身走了。
當夜找到幾塊頑石暴打一頓。
得知是沙丘移動兼連海市蜃樓模糊了方位。
問清路線,我潦草畫出幾筆,給了易刀。
車馬花三日挪出沙漠。
易刀看我的眼神從隨意閒散到五體投地。
而孟疏硯夜夜驚厥。
傷好後,頭一件事是爬我的床。
我從被褥中摸到人,下意識將他踹了下去。
聽見悶哼,才沒擰斷他的脖子。
我燃起火摺子,沉默半晌。
「你不穿衣服來我這做什麼?」
「商隊上下身手不凡,絕非尋常鏢隊,眾人唯姑娘馬首是瞻……姑娘定是不世出的大俠,我自小便想遊歷江湖,願……隨侍左右。」
他赤身跪著,面紅耳赤。
我猛揉眉心。
「不必獻媚求寵,我既然救了你,便不會半途扔你下去。說說,你的糧隊為何沒有被搶?」
孟疏硯羞恥地套上外衣,語無倫次。
「他們不要糧。搶女人,搶現錢。」
「這兒的糧價太低了,連我運來的本錢都不夠。族裡人讓我運糧到甘州,低價賣糧換官家的鹽引,再兌鹽回程賣……賺的恰恰是這點鹽利錢。」
「可前頭人說……如今鹽引空有名頭卻兌不出鹽,只能再將鹽引低價賣給旁人,血本無歸。」
鹽引。
易刀提起過,說是官家給予私人的售鹽許可文書。
商人低價賣糧到西北,換來鹽引,去官鹽場兌鹽轉賣。
一則減輕朝廷運糧的人力,二來溝通商道,規矩由來已久。
鹽引成了一紙空文。
兌不出鹽,只能將文書低價賣出去。
那賣給誰?
文書最後一定到了有私鹽的人手裡。
拿著官家的文書做盾,以私鹽冒充官鹽售賣,擠兌市場。
我知道衛緒來西北查什麼了。
鹽鐵稅。
8.
甘州就在前方。
馬車排著長隊。
鏢師撂下韁繩,倚在車軾上。
「今日城中官吏宴飲,來送禮的多,姑娘且耐心等吧。」
「可打聽過是哪位大人的宴?」
「這不必打聽,新欽差來了一個半月,不是這家請就是那家請,咱們後頭還有并州刺史的禮車呢。」
衛緒的模樣又慢慢爬上眼前。
面龐不斷清晰又清晰,精細到睫毛上淺黛的小痣。
而我只能坦然看著,任他在腦海中鮮活。
我平靜道。
「若想進宴會,要怎麼做?」
易刀告訴我好辦。
但法子太粗野,容易沒命。
我將雇鏢隊的銀子提前付完,易刀替我打暈了一個胡姬。
他說按理這是管喂酒助興的。
我問若不按理是怎樣?
易刀沉吟片刻。
「若運氣不好,她就是跳胡旋舞或是演飛天的。」
「無妨。」我說,「我不會飛,但讓席上人飛起來還能做到。錢貨兩訖,要走要留,你們自便。」
「胡說八道,我易刀是那種人?鏢隊等你,包來包回。」
我換衣混進了獻藝的姑娘隊列里。
輕紗覆面,足以遮住三分面貌。
穿過三重月洞門,絲竹聲漸近。
前頭的姑娘排成隊列,嬤嬤催促著入席。
轉頭看見我,皺起眉。
「愣什麼?快跟上,一會就要獻舞了!」
我被推進宴堂。
樂伎坐在屏風後,堂中舞曲將畢。
首席當是甘州刺史。
衛緒同坐主位,仿佛心不在焉,掩不住病意。
周遭胡姬正檢視衣裝,柔散筋骨。
我可不會舞。
順手接過侍婢的酒壺,徑直去斟酒。
身後人忙來拉我。
「那個!急著露臉可別把我們害死!」
一拉一拽,我假裝摔倒,跌坐在軟毯上。
舞樂乍停。
衛緒倦怠望來,猝然攥緊了酒樽。
刺史冷下臉。
「賤婢。擾了貴客雅興,拉下去。」
我跪坐著,很費力地擠眼淚。
「慢著。」
衛緒抬起手,喉頭有些抖。
「如此美人,倒令人,見之心喜。」
下首賓客打著圓場。
「衛大人看得上,便是此女的福氣了。還不去給大人奉酒?」
我將酒倒得滿滿當當,捧樽敬至他唇邊。
衛緒閉目任我灌飲,袖下手死死環住我腰身,往懷中圈攬。
舞姬入場,糕餅甜香味醉人。
四下賓客醉意醺然,似昏蒙似清醒。
我抹去他唇角酒液,壓低話音。
「還以為大人會過得多得意,這樣看也不過如此。」
衛緒眼中泛紅,貪婪地盯著我。
「瘦了。」他啞聲,「你是不是又挑食了?」
我笑不太出,厭棄地轉臉。
突然後悔了進來。
一場荒唐,兩頭難受。
刺史特請衛緒在府中休息,差人囑咐我好好伺候。
門窗合緊,廊下有人沒走。
我耐心等到探子離開,冷不防被按進胸口。
「密函說你失蹤了。我派人去找,只找到被狼咬破的衣服。後來說那不是你……沒有用,我每晚都在夢魘,我怕你會跟來,怕下一回……對不起,我應該把你帶著的,不管怎樣都應該帶著的……元元。」
我背抵門扉,偏開眼。
衛緒合著我的臉,呼吸很急。
「是我的錯。」他劇烈地喘著氣,有淚蹭在我鬢邊,「元元,你不要不看我。」
我閉閉眼。
大腦因窒息昏沉。
他小心捉住我手指,緩緩收攏。
見我不反抗,力度愈緊。
玉帶硌在腹上,冰涼。
伏在案邊,披帛散落桌腳。
酒氣於夜中散盡。
我背對他,蜷著身睡。
「衛大人到了這麼久,查出來什麼?」
他默然,貼近我脊背。
「太子同你說了?」
我說,「我猜的。」
他啞然失笑。
「鹽稅年年減,與預期相差甚巨。帳目毫無問題,多半是私扣運走了不少鹽產。改帳私運,只怕邊軍鹽商與州官皆有參與。我查到許多細碎東西,尚不知其中各事關聯。但刺史今日設宴,說明查到的東西里有緊要事。我已將密函發往京師,表皮肅清,若要深挖瘡毒,需得兵行險招。」
丫鬟僕婢,是最好的耳目。
衛府的侍從先到甘州,刺探到大量坊間消息。
還缺一個能一錘定音的證據。
我理順孟疏硯之事,和盤托出。
衛緒低聲應好。
「這便對得上了。礦場與賭場必有私帳,我需去一趟。」
「看在蕭楚的面子上我給你地圖,渾水你自己蹚。」
我睜開眼,又重複,「過幾天我就跟鏢隊走。我不會管你的。」
他從背後抱住我,「乖。」
9.
拖延數日,甘州刺史總算鬆口,答應帶衛緒去看礦場。
我細繪了地圖,交給衛緒。
「那狗官帶你看的肯定沒問題。這圖上是不對公的私礦,就在官礦附近。你趁夜悄悄去。務必謹慎,不要冒進。西行二十里,以民居為標識,再朝北走三里至苦湖處,往西邊山上去,礦場在有水源處。」
衛緒張張嘴,「元元,你……」
我平靜道,「我的鏢隊早就把路摸出來了。你的人不行。」
他收好圖,指節曲起又張開。
屋裡沒燃燭火,唯有月光。
「你何時啟程?」
「五日後。」我移開視線,「西北苦寒,確實討厭。」
他慢慢替我系上披風。
「不要生氣。待事畢,我即刻回京。」
我出府,趁夜打馬離城。
鏢師駐紮於甘州外的驛館。
我帶了錢貨,去見霍顏。
鏢師們商議著返程路線,在地圖上圈圈點點。
我放下錢匣,開口。
「我還要停留些日子,不和你們走了。離開這吧,不要牽扯進來。」
易刀臉色幾變,沒接木匣。
「我聽說了,」他擦著刀,「那個欽差就是你的情郎。你看人的眼光真叫個差,怎麼凈往要死的地方鑽?」
「你眼神好,還不是被我弄過來了。」
「嘶,你這妮子……哎,你跟霍顏談吧。」
他指著我,煩躁地礅下刀鞘。
樓階上,霍顏倚在欄邊,聲音清淡。
「按例鏢局不接官家的活。既然來了,也沒有扔下客人自己走的道理。醜話說前頭,若碰上事,鏢隊不會對官兵出手,只負責帶你逃命。你那郎君,我們是不保的。說吧,你還要幹什麼?」
「替我盯著衛府。」
我說,「他要是出城,就是去礦場了。我放心不下。」
鳴沙礦場好找。
是被流沙包圍的兩座石山。
太過危險,便坦坦蕩蕩露著,少有設防。
探子來報,說衛府車馬半夜往這去了。
我不知裡頭有什麼。
或許是他發現了新東西。
夜裡風大,愈發冷清。
若不靠近,甚至聽不見彼此說什麼。
車駕經過,車轍須臾被刮滅了痕跡。
確實是隱匿行蹤的好日子。
霍顏丟來皮壺,「嘗點吧,暖暖身子。」
我嘗了一口,丟還給她。
易刀嚴肅地看我喝下,轉臉笑出驢叫。
「怎麼樣,好喝吧?咱霍鏢頭親手釀的好酒,味淡,娘的,勁兒真中。整個鏢隊,全都被這酒禍害了一通。」
我說,「混進水裡當蒙汗藥好使。」
霍顏氣得夾馬跑遠了。
山間有火把痕跡,星點閃光。
回望身後,數十人馬噤聲肅立。
我耐心守在礦洞口,模糊幾道身影出現,重新坐上了衛府馬車。
看來沒遇到什麼問題。
我拉韁調轉馬頭,總覺得不對。
在山頭徘徊,不多時,忽見天邊乍白。
信號箭。
方位,是私礦處。
我腦中一片空白。
再回想礦洞口那人,分明不像衛緒身形。
聲東擊西。
中計的是我。
我狠狠甩鞭,衝出山隘。
沙礫撲面,風聲呼嘯。
身後馬蹄聲急,易刀的聲音模糊不清。
「莫要冒進!」
遠處私礦周邊聚起火光,零散的守軍被驚動。
黃沙平坦,屍首橫陳。
一隊甲士持劍圍攏,黑盔映著月光,將人逼到了崖邊。
我打馬更急,自山上一路向下俯衝,迫至近前。
包圍圈裡,卻是恆川。
兵士躲閃不及,被踏於馬蹄下。
圍陣破出豁口,又迅速合上。
我躍馬擋在衛緒身前,只看見猩紅的血。
右肩,腿骨,狼狽不堪。
霍顏領隊衝下,神情複雜地看我一眼,俯身揮出一劍。
頭顱滾落。
守軍寥寥,頃刻潰散奔逃。
她未下馬,掉頭去追殺殘兵。
易刀喘著氣。
「鏢隊破了規矩,不能久留。錢貨兩訖,走山堂不欠你了。有緣再見!」
恆川吃力爬起,指向西邊。
我護住他心脈,倉皇去尋。
西面洞穴。
衛緒肩頭負劍,看不出原本的衣衫顏色。
血腥味濃重,坦然靠在石壁旁等死。
望見我,臉上淡然盡失。
「……」我見多了更重的傷,卻無端發慌,「我來了,我帶你出去。」
拉他右手,軟綿綿的,使不上絲毫力氣。
左臂似乎還好。
我努力將他攙起。
衛緒攥住我衣袖,目光奇異地平靜。
「不要哭。再陪我一會。就這樣看著我……陪我走完這段路。」
我有些手抖,「你傷不重,能治好的。外面有馬,我能保住你。」
這點血,這點傷,根本不傷及性命。
他搖搖頭,費力地靠在我懷中。
「你還不明白嗎?我來甘州,要麼帶著證據風光地回去見你,要麼就死在這。欽差遇刺,足夠給太子攪動朝局的機會。元元,我沒有別的選擇。我絕不會做一個殘廢,後半輩子只能坐在輪椅上看你。」
昏暗中,他膝頭亦有血色。
一旁的箭頭被生生折斷,三寸沒入骨中。
腿廢了。
可也只是腿廢了。
人留一口氣在,萬事都有餘地。
「……為什麼?」我語無倫次,「你從來沒考慮過我怎麼辦。」
「我怎麼會不考慮你?」
他笑得很痛快,目光倏然溫柔。
「證據已經快馬加鞭送出去了。若我好好地回去,我就會風光地娶你,給你請封誥命。但如今只好留你自己。你若不願為我守寡……別接聖上的封賞,要筆錢另嫁。讓太子替你掌眼,他看人的眼光,比你好。」
一切太過荒謬,逼得我連哭都哭不出。
「你拼來拼去,就圖一個虛名?」
「虛名?我非聖人……大丈夫立世,合該封妻蔭子。」
他閉目,微微吞咽,「你是從東宮來的,跟著我,我不能叫你抬不起頭。女人抬不起頭,就是夫家的無能。我要讓你尊貴,讓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就富貴無憂……這就是我活著要乾的事。」
我一動不動。
相識至此,仿佛是我第一回認識他。
「元元,你看著我。」
他呼吸愈發重了,於暗處緊緊逼視我。
「我把你接進府,拚命冷落。我太害怕了,只能勸自己要防著細作。你怎麼可能是細作?你看我的眼神那麼坦蕩,沒有一點情動。但你竟然會流淚……因為我。我心疼,我高興得要瘋了。我那時候就發誓,我會不計一切往上爬,把你捧起來,跟你分享我所有的功績。」
「當年在東宮,我發覺自己竟然在窺伺儲君的女人……那時我就知道我做不了聖人,但你不要覺得我卑劣,我的算計從來沒有對你用過。」
「不……只用這一次。你要愛我,你要永遠懷念我,這輩子都不能忘掉。我是最愛你的,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被你記住。」
「我的時間快到了。元元,不要哭。你這麼不聰明,以後怎麼辦?」
他一遍遍摩挲我唇角,力道越來越輕。
「我恨你。」
我說。
「你故意的。你不想好好活,還要折磨我。」
他的手停在半空。
「我要走了,」他懇求道,「元元,別這樣對我。」
「我恨你。」我擦乾臉,「但我會救你的。這要花掉我所有修為,救完你,以後我們就沒有關係了。」
他怔怔的,好像不理解。
我逼出靈氣,盡數化為半透的玉髓,打入他心口。
靈魂驟然下墜。
衛緒僵硬地攤開掌心,細密傷痕已盡數癒合。
中箭時的痛苦,達成所願的激動,撕開假面時的暢快,通通消失不見。
方才光景好似幻夢。
泥地里,唯剩一塊黑而普通的石頭。
尾章.
我重歸石身後,混沌了很久。
內視魂體,分明已經生出了血肉心臟。
有力的,活生生的,人的心臟。
我的悟道在救衛緒時達成臻境,卻遲遲脫離不了石身。
半數時間清醒,半數沉酣。
衛緒將我放在皮水囊里養著。
在水中晃蕩了一個月,才回到京師。
上一回醒來,他正在早朝。
聖上對他讚美有加,春風得意。
他這般人,想來會鉚足了勁溝通上級,打點官路。
第二回清醒,我在鄉間水塘里。
因為看見了草魚。
京中貴胄不興養草魚。
我想挪動,卻發現自己被裝在琉璃匣中。
還好有良心,沒將我隨手扔了。
幾條蚯蚓在我旁邊爬。
往上看,是天殺的衛緒在釣魚。
一條接一條,釣完了又放回來。
魚在我旁邊游來游去,挺有意思。
後來他應該把我挪進了家。
我聽見半生半熟的聲音。
「你又在雕木頭了……我有一舊交。他聽聞你篤守妻孝,很願意把妹妹嫁給你。」
「家門寒微,娶不起妻。」
「好個寒微,若非你執意請辭,何懼不位列三公?」
「我無妻室, 縱富貴榮華,也無人共享。」
「那你便再娶啊!斯人已逝, 放下吧。兩年了,該忘了。何況新帝……新帝也還念著那姑娘, 臣怎好與君相爭?」
「任姜,」衛緒斟著茶,「你老母十二年前亡故,怎麼不重新找個新母孝敬。何況姜元是我妻,蕭楚有本事就頂著罵名跟我搶。」
嘩啦。
那人掀了茶案。
「你……衛緒!我好好開解你,你拿我老母相戲!還……還敢議論君上!」
原來蕭楚已經登基了。
真是世事易變,如白駒過隙。
「並非相戲。」衛緒默然坐著, 「妻與母,與我而言, 皆不可易。」
任姜氣喘不止。
「你在太學那會就這死性。何必呢……死人, 總會忘的。你年歲再長些,便不好議親了。」
「我想起她已不覺悲痛, 只是恍惚間覺得她還在。」
衛緒忽然望向魚缸。
我躺在缸里, 火氣飆到了天上。
但安靜下來,又沒法再生氣了。
我討厭他。
也很想念他。
「任姜, 你髮妻尚在, 你不明白。她用的是最尋常的髮油, 也如尋常閨秀般貪嘴嗜甜。這些物件, 太多了。我聞到梳篦上髮油的氣味, 路過京中最尋常的糕點鋪, 總要記起從前一二件舊事。如今, 我連恆川都不敢見。仿佛我與恆川,衛府種種,都是她的遺物。」
他出神半晌,語調平靜。
「這件素服既已穿上,只怕此生都無法徹底脫下。可笑,從前我便是期盼她這樣念著我。」
「也罷。」任姜拂袖,「我不勸了,你自便。」
自此客少。
我也弄清了自己無法化形的緣由。
因我貿然捲入鹽鐵案, 改變了朝堂各人的命數。
破解天機, 影響命簿,這罪過都需我修行彌補。
待還完債,就能成人。
第三年, 易刀來了。
我沒料到他會來。
因我今日打算從水塘爬出來,嚇一嚇衛緒。
走山堂當日殺了官兵, 各自流散出城避風頭。
想來如今風頭已過了。
易刀自顧自進門,提酒往我牌位前斟灑。
「今日是你的忌日。江湖兒女麼, 你不是死得最早的, 但算死得最體面的。我娘子生了個閨女,若你樂意,下一胎投過來, 管我叫爹。」
我嘖聲, 過去給了他一拳。
易刀瞪大眼,酒罈落地。
衛緒磨著木雕,淡淡回頭。
忽紅了眼, 手中木塊顫抖。
我走到他面前,不咸不淡。
「頭一回見衛大人當鰥夫的樣子,風姿不減當年啊。」
(全文完)
備案號:YXXBjMmL8E4X8jtyAQEAptba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