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翻身時,看到榻邊站著黑影。
他看了許久,從懷中掏出玉瓶,伸手擦在了我臉頰上。
冰冰涼涼。
一如我心。
裴濟應當是生了大氣,白日裡總見不到他,半夜卻能感覺身邊有人。
他難得老實幾日,安安分分地宿在我身邊,長胳膊長腿將我束在懷中,又在天亮前離開。
小舟硬著頭皮,在我面前勸我服軟。
這幾日王爺氣性大,連他們做下人的都提著心,前院兒傳來消息說王爺議事的時候咳了許多回,不肯服藥,只想用些梨汁。
原先我只把小舟的話當耳旁風。
但我發現跑了一回,裴濟對我嚴加看管,去哪兒都有侍女跟著,做什麼都不方便。
我站在檐下,聽了許久風聲。
轉身進了小廚房。
這回,梨汁是我親去送的。
書房裡,李晉也在,他看到我就嬉皮笑臉地迎了上來,伸手要攬我的腰。
往常他也這樣,裴濟總要呵斥兩聲。
今日,他權當沒看到。
我咬牙避開,「請世子自重。」
李晉沒臉沒皮地湊上來,「你個小女娘還知道自重?只要阿濟點頭,今日你就得乖乖跪在爺面前。」
明明是同李晉說話。
我卻仰著臉去看裴濟,男人一張冷臉,半分笑意都無。
「王爺不會的。」
「呵。」
李晉還想說些什麼,但裴濟冷笑出聲。
「出去。」他拿硯台砸李晉,「沒聽懂人話啊?」
屋裡突然只剩我們二人,裴濟身子往後仰,微惱地看著我。
「鳶娘,你還知道過來。」
「王爺好幾日不來看鳶鳶,鳶鳶只好來了,近來天冷得快,王爺用些梨汁溫溫。」我給裴濟倒了碗梨汁,然後摸他臉頰,「那天,打疼王爺了嗎?」
裴濟似笑非笑,「鳶娘,我不吃這一套。」
我在他面前垂下頭。
「實在是那天聽聞爹爹死訊,心中悲痛難忍,失了分寸,王爺不要同鳶鳶計較好不好?」
大抵是我頭一迴向他服軟。
裴濟靜靜地看著我,一雙狹長的眼,亮過夜裡星辰,他眼睛裡寫著情慾。
甚至連梨汁都等不及喝。
裴濟起身抱著我便往書房美人榻上滾。
他重重地吮我舌尖。
在他最意亂情迷的時候,我向他開口,
「鳶鳶這幾夜都睡不好,夢裡總夢到爹爹,想著去大昭寺做一場法事,再捐一座金身,也算全了我這當女兒的孝心。」
「請王爺應允。」
小事上,裴濟一向很大方。
更何況,我今日討了他好,他主動加了萬兩黃金的香火錢,說再點一盞長明燈。
「這月十八休沐,本王陪你一道去。」
9
十八那日,是個好天氣。
先前下了兩日的雨,這天一大早就放了晴,我坐在馬車裡。
心緒難寧。
裴濟突然起了興致,扯開了我的腰帶,將我抱在懷裡,我藉口要祭拜爹爹不能衣冠不整,躲閃開來。
他懶懶散散地一勾,反問我。
「難道要本王遷就他不成?」
裴濟說一不二,做這事兒也是。不過他今日發了狠,冷不丁開口問我。
「我都看見了。」
「那天,你和李晉說了什麼?」
他說的是我給他送梨汁那天,從書房裡出去,正好碰見了逗留在府里的李晉,與他略說了幾句。
左不過斥責李晉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裴濟將我視為掌上珠,就算程平安嫁來又如何,王爺的心永遠在我這。
我反問裴濟:「他對鳶鳶存了怎樣的心思,王爺難道不清楚嗎?」
裴濟不答,反來吻我。
「鳶娘,你最好沒有騙我。」
這一路都很順利,裴濟陪著我給爹爹做法事、捐香油,點長明燈,但在下山的路上出現了山匪。
他們人數眾多。
燕王府侍衛被衝散了,裴濟還要護著我這個拖油瓶,顯得左支右絀的。
所以在長刀砍來時,我主動為裴濟擋刀。
刀刃劃爛衣衫,挑開皮肉,露出見骨的傷,血滲著傷口流下,打濕衣衫。
我疼得幾乎要不會喘氣了。
可這樣,山匪也不肯放過我,像是要將我一刀斃命。
於是,我乾脆順著刀尖往前滾。
當著裴濟的面,墜落山崖。
墜入江中。
這江水水流湍急,我後背沾著水,衣裳也貼在傷口上,不僅傷口疼得更厲害了,人還頭暈想吐。
「謝——鳶——」
暈過去前,隱約聽到裴濟痛徹心扉的呼喊。
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他大抵以為我死了。
這下,總該能放過我了。
10
十日後,我在江都下了船。
說來也巧,我在江中漂了半夜,正逢平寧郡主陪婆母周老夫人回江都探親,周老夫人心善,見我漂在江上,令人將我救了上來。
從前,父親還在時,我見過她們。
她們卻不記得我了。
我為自己編了個出身,「夫君是個舉子,得了風寒一病不起,最後病死了,我一個寡婦活著只覺無望,想陪亡夫一道去了。」
周老夫人年少守寡,一人帶大了兩兒一女。
她心一軟,將我留在了船上。
帶到了江都。
上回離開燕王府時,我備了銀錢和路引,這一回身上什麼都沒有。
我只是在賭。
賭李晉饞我身子,定然將我挑釁的那些話傳到程平安耳中,對他而言,若能離間我與裴濟。
我便能任他拿捏。
我也賭程平安。
賭她征戰沙場殺伐果斷,會將我除之後快。
索性,我賭贏了。
天色近晚,我慢慢地走在江都街頭,叫賣吆喝聲不斷,偶爾有小童嬉戲,遠遠的傳來他們娘親呼喝的聲音。
在這樣一條鬧市裡,我吝了一間小宅子。
因後背有傷。
我怕裴濟以此為憑據,尋到此處,白日連門都沒怎麼出,只有晚上會透透氣。打開院門,搬個小馬扎像許多婆婆那樣坐在門前。
用過晚飯後,小童們從屋裡出來,呼朋喝友地打鬧。有小姑娘給了我一根紅稠繩,問我:「姐姐,我們翻花繩吧!」
她年歲還小,尚且不懂防人之心。
我探出手揉了揉她的頭,另一隻手卻忍不住撫上小腹——
或許這裡有我的孩子。
這半月來,江都風平浪靜。
既沒有抽查路引的官兵,也沒有挨家挨戶敲門的護衛。
更沒有關於京都的一點消息。
我想裴濟應當放過了我。
於是,挑了個好天氣去瞧了郎中。這些日子吐也不吐,我幾乎都以為自己錯判了,可郎中聽了會兒脈,篤定道:
「這是喜脈。」
我的心沉了沉,原來真是孽種。
我身上挨了一刀,又從這般高的山崖上墜下,還江中漂了半夜。
他都還在。
可這個孩子來得並不光彩,我只是裴濟的玩物,這三年在他身側,他折辱我、欺瞞我,讓我吃遍苦頭。
更何況這個孽種?
我低頭撫上小腹,「勞您開一副落胎藥。」
這一日,我在院中支了個爐子。
像從前熬梨汁那樣,將藥材一種種丟進罐里,輕輕扇火。
直到罐中咕嚕咕嚕冒泡。
苦澀撲鼻。
我端著藥碗進屋,又燒了一爐熱水,絞了條幹凈的帕子放在手邊。
此夜寒月,映照孤人。
藥碗端在手上,放在唇邊一飲而盡。
門外,赫赫風聲里,馬蹄噠噠聲格外刺耳,有人甚至等不及主人家開門。
他用力一踹。
「謝鳶!」
11
院門轟然破碎。
不過眨眼功夫,連房門也被踹開,裴濟風塵僕僕、一身落拓,唇邊連胡茬都長出來了,他就這樣站在我榻前三步。
手似乎在抖。
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恨的。
可這時,落胎藥已經發作,我疼得眼前發黑,死撐著才沒有暈過去,只看見裴濟朝我走近,抬手用力掐住我的臉。
「鳶娘,你還活著。」
「既然活著,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勉強朝他擠出笑,可話還沒說呢,身下便有泂泂血塊流出,打濕裙擺。
弄髒寢被。
裴濟才發現我身上異樣,素來沉靜的燕王殿下此時難得添了些慌亂。他嚷嚷著叫太醫,可這是江都,哪來的太醫。
他只好抱著我去找郎中。
「鳶娘,你就是這麼照顧自己的嗎?等你好了,我便打斷你的腿,按在榻上日夜不休,看你……」
血啊,沾濕了裴濟袖擺。
我打斷他,「裴濟,孩子沒了。」
「我做的。」
仰頭時剛好能看見裴濟,我想他應該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麼,不然怎麼臉上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連腳步都沒有停下。
果然,走出了數十步。
裴濟終於開口,「鳶娘,別鬧了。」
「我認真的,裴濟。」
後來,我還是因為太疼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住在裴濟在江都的別院裡,他守在榻邊好幾日,見我醒來先讓太醫來看。
太醫改了方子,讓我多休息少操勞,身體養好之前禁房事……
他說了一大堆。
可我一樣也沒記住,眼睛看著窗外,雲隔著很遠,葉也隔著很遠。
逃跑的小雀,又回到了她的金絲籠。
啪嗒。
太醫不知何時離開,屋裡只剩了我和裴濟。
裴濟突然摔了碗,而後聲色俱厲,「鳶娘,你真是長膽子了。」
「你竟然敢……落了本王的孩子!」
我去看裴濟。
燕王向來矜貴,可此時他下頜繃緊,死死咬牙,胸膛起伏得厲害。
他逼近我,掐我下頜逼我看他。
「說話。」他命令。
我突然就笑了出來,止都止不住。
要與裴濟說什麼呢?
其實哄哄他也沒關係的,就說這孩子跟著我墜崖落水的,本就很難保住,鳶鳶怕王爺傷心便自作主張落了胎。
或者全都推到程平安身上。
告訴他裴濟,我跟著你沒名沒分,這個孩子也沒有名分。
那天程平安來找我,要我答應她生下長子三年內,不得有孕才答應讓我入府。
眼下她還沒過門,我先有了孩子,讓她知道了,我和孩子都得沒命。
可我都沒說。
我望著裴濟的眼睛,裡頭戾氣橫生。
「裴濟,我恨你。」
「連同這個孽種也不想要。」
裴濟臉色有一瞬發白,手掌狠狠掰著桌沿,幾要將桌板掰斷。
他俯下身吻我。
憤怒冰冷的吻逐漸轉為滾燙,帶著壓抑和不甘,他喉頭滾動,吞咽著莫名的情緒,胸膛里都是天崩地裂的聲音。
「鳶娘,你的心真狠。」
12
落胎傷身,我在江都休養了兩個月。
裴濟從燕王府調來了許多人。
小廚房的王大娘一來,各種燉湯補品就如流水席一樣擺了上來。
小舟也來了,她一見我就跪在我榻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她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沒有與她說話。
不知道為何,落了胎後總覺得沒有力氣,一句話都懶得說,聽旁人說話也總是走神,她們喚好多聲姑娘我才聽得見。
裴濟為此發了好幾場脾氣。
摔杯子摔碗。
終於有天夜裡,他醉醺醺地回府,還帶回了女人,他拉著人進了我的房,抱著人坐在美人榻上,手探進了她的衣裳。
「不愧是揚州瘦馬,往後想不想跟爺?」
「奴家想的~」
我似乎聽見了些水聲。
在黑夜裡,靜靜地看著美人榻的方向,可裴濟沒有與她做到最後。
他突然暴怒將人推開。
「滾!都滾開!」
那姑娘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出了房間,而裴濟則坐在了我榻上,他渾身都是酒氣。
「鳶娘,鳶娘。」
「這三年,我到底哪裡待你不好?我給你庇護,你身上吃的穿的用的,哪樣不是京都頂頂好的?可你為什麼不愛我?」
「到底想我怎麼做?要殺要剮隨你處置……別這樣對我。」
裴濟真是喝醉了。
若他還醒著,定然不會這麼低聲下氣地同一個女人說話。
「裴濟,可你……對我不好。」
我很平靜地開口,「我就像你養的一隻雀,你給它造了最貴的籠子,用上了最好的鳥食,得閒了拎著鳥籠四處顯擺。可往後你家裡會迎新婦,或許新婦喜貓,她一不開心,這隻雀就會被扔出門外。」
裴濟要我愛他,可他從沒愛過我。
他對我,只是逗趣。
慘澹月光下,裴濟臉色瞬間青白,他身形晃了晃,而後撲在我身上。
他探身,捂住我一雙潮濕淚眼。
低頭去吻我乾涸的唇。
「鳶娘,忘了那些。」
「我們重新開始,你來當側妃好不好。」
夜色里,我別過臉,一聲也沒有吭。
13
這一夜,裴濟要得很溫柔。
仿佛這樣,就能將從前那些傷害全都抹平。
我躺在榻上,沒有拒絕,也沒有奉迎,靜靜看著他發紅的臉,眉眼的躁動,沉重的呼吸,看著他不管不顧的動作,看著帳內半明半暗的光。
可裴濟先停了下來。
他熱切的神態也冷了下來,聲音寒涼入骨,「鳶娘,是你自找的。」
明明哄哄他、迎合他,像從前那樣伺候他,引他動情,就能當做一切沒有發生過。還是燕王身旁最受寵的外室。
為什麼不肯低頭。
裴濟尖利的牙刺穿我的皮肉,但身體還有更疼的地方,像被利刃刺穿劈成兩半。
我痛,他也痛,劍眉緊皺,下頜緊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