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就走了。
當時海風呼呼往我臉上拍。
旁邊傳來一聲很輕的笑。
我一個眼刀看過去。
蔣修遠坐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注意到我的視線後,立即收起了臉上的笑。
海風吹起他的白色襯衣,露出很細的腰。
我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我起身過去找他的麻煩。
「你笑什麼?」
蔣修遠仰頭看著我,眼裡帶著水潤。
「夏初彤,你拒絕別人的時候還會說理由,拒絕我的時候直接讓我滾。」
我心虛地踢了踢腳下的軟沙,半晌後扭扭捏捏道:「對不起。」
我當時太中二了。
不應該隨便踐踏別人的心意。
對於我這種迴避型依戀人格來說,我害怕別人的喜歡。
「不用道歉,你有拒絕的權利。」
空氣靜靜地流淌。
我們之間好像無話可說了。
「蔣修遠,今天參加聯誼的人裡面,真的沒有你喜歡的人嗎?」
12
我盯著他柔軟的發頂,緊張地問道。
他突然站了起來,向我邁進了一步。
我聞到了海鹽夾雜著酒精的味道。
「有。」
蔣修遠很認真地看著我說道:「可她不喜歡別人的喜歡,所以我不能說出來,她會討厭我。」
我感覺心裡像開了一瓶劇烈搖晃過後的可樂,密密麻麻的氣泡在夏日裡翻滾。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試過了。」他用委屈的聲音說道。
「蔣修遠,再試一次吧。」
「可以嗎?」
我覺得心仿佛要跳出來了,但還是緩慢而堅定地告訴他。
「可以。」
「夏初彤,我還是喜歡你,偷偷喜歡你很多年了。」
細碎的光落進他的眼眸里,他拚命隱藏起來的愛意如開閘的洪水呼嘯著向我襲來。
「蔣修遠,以後別偷偷喜歡我了。」
一瞬間,他眼裡的光就熄滅了。
顯得有點可憐。
他垂著眼眸,像被大雨淋濕的小狗,乞求道:「偷偷喜歡都不行嗎?」
我的心頓時軟得一塌糊塗。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上前牽住了他的手。
「蔣修遠,以後不要偷偷喜歡我了,光明正大地喜歡我吧。」
我會努力,配得上你的喜歡。
我會努力不再讓你難過。
我捏了捏他很紅的耳朵:「我們在一起吧。」
他攔腰將我抱進了懷裡。
小聲喊我的名字。
不安地確定著什麼。
我環住他的腰,在他耳邊說道:「對不起,讓你自己一個人難過了這麼久。蔣修遠,辛苦你了。」
然後,我感覺到一滴滾燙的液體落在我的頸側,仿佛在我的靈魂上燙了一個洞。
我用力地抱緊了他。
小狗真的很會招人疼。
他小聲問我:「以後可以多喜歡我一點嗎?」
「可以。」
愛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像我這樣惡劣的人。
人生中,總有一個人會是我們的例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蔣修遠會是那個例外。
可能是因為,他的目光總是小心翼翼落在我身上,在我看向他時,又突然偏過頭假裝看窗外的風景。
拙劣的演技,我也是。
他大概不知道,他每次記我名字的時候,耳朵都很紅。
他也不知道,他給我送藥的時候,手因為緊張在微微發抖。
一個喜歡我卻不敢說的膽小鬼。
我也是膽小鬼,但因為另一個膽小鬼,我想勇敢一次。
大學畢業後,他跟我求婚了。
他說,娶我是他早就認定的事情。
小狗不需要馴服,小狗會一直對我忠誠。
13
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在黑夜裡睜著眼睛,陷入過去的回憶無法自拔。
手機鈴聲一直在響,很久之後我接了起來。
爺爺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還要這樣多久?」
「我不知道。」
「你覺得你現在這樣有用嗎?你什麼時候腦子能清醒一點!我警告你,你要是繼續這樣半死不活,那你就一直待在國外別回來了!我不需要你這樣的人來繼承我的公司。」
「我也不想繼承你的公司,你可以不管我的,你不用假裝關心我。你不是一直都覺得我是禍害嗎?是我的出生害死了我媽害死了你兒子!所以從小到大,你從來不給我過生日!你從來不來我的家長會!你從來都沒把我當成你的親人!」
「你有什麼資格抱怨?你這麼多年吃的喝的,哪樣花的不是我的錢?你除了會給我丟人你還會幹什麼!不知感恩的東西,你要死就死在國外!」
「軟弱的人就不配活著嗎?」
「不配。」
說完,爺爺就掛斷了電話。
就像他不在乎我的死活一樣,其實我也不在乎他的話。
反正從小到大,他只會漠視我恨我鄙視我。
他給我貼上標籤:「不配被人喜歡的禍害」、「軟弱無能的廢物」。
我去學心理學,我拚命自救,在他眼裡不過是個跳樑小丑。
他從來都不覺得言語是刺傷人的利刃,如果有人被刺傷了,那就是對方太軟弱,活該。
我不想輸給這樣的人。
我想好好活著。
可是,太難了。
因為我犯了滔天的大錯。
因為我身上背負著一條沉重的生命。
14
天亮以後,我去了醫院。
出來後,我就被人抓住了頭髮,一記狠辣的耳光打在我的臉上,緊接著拳頭如雨點般落在我的身上。
「你這個害人兇手終於回來了!你以為你能躲一輩子嗎?你還我兒子的命!如果不是你說他好轉了!我根本就不會讓他一個人待在家裡!是你害死了我的兒子!」
她哭嚎著將我推倒在地。
聞亦站在一旁,目光恨恨地盯著我。
昨晚他問,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我沒有辦法回答他。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死的是我,而不是聞時。
女人還在哭:「我兒子死得時候才十七歲!他才十七歲!如果不是你這個庸醫,他根本就不會死!你就是殺人兇手!」
她的哀嚎那麼悲切沉痛。
我連對不起都說不出口。
她一腳踢在我的肋骨處,質問我:「你為什麼還能心安理得地活著!你為什麼還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我沒有心安理得地活著,真的沒有。
早在聞時去世的那天,我就不會再幸福了。
昨天同學會上,陳璐說她看見的那個女人其實是聞時的母親。
她撒謊說我出軌,我卻沒辦法當著所有人的面告訴他們,我沒有出軌,那個女人打我,是因為我害死了她兒子。
我說不出口。
我從包里拿出診斷報告,然後說道:「我不是為了求你原諒才告訴你,我得了重度抑鬱症,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在贖罪,我從來沒有心安理得地活過一天。」
那個女人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
她將診斷報告扔在我的身上。
「你活該!」
我看向聞亦。
「這件事跟蔣修遠沒有任何關係,你不要傷害無辜的人,欠聞時的,我會還給他。」
他咬牙切齒看著我。
「你怎麼還!你告訴我,人都死了,你怎麼還!就算你得抑鬱症了又怎麼樣!就算你很痛苦又怎麼樣?我哥哥回不來了!」
「那我去死,可以嗎?」我仰頭看著他,聲音平靜:「我也去死,可以嗎?」
他愣了一下,然後惡狠狠說道:「你別威脅我,你要死就死遠一點!」
「夠了,小亦,我們走吧。」那個女人拉住聞亦的胳膊:「媽累了,回家吧。」
聞亦離開前,一臉掙扎道:「不管你信不信,蔣修遠那件事,只是個意外,我承認,我是想過報復你的家人,但我沒有這麼做。」
15
回酒店的路上,天上飄起了大雪。
我是雪白世界裡漆黑的罪孽,無處遁逃。
我拉上所有的窗簾,蜷縮在地板上。
這一刻,我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
明明沒有束縛帶,我卻仿佛被禁錮住了,僵硬痛苦地等待著死亡。
我已經很久不敢去想聞時了。
一個十七歲,充滿希望與未來的少年,在我手裡枯萎的少年。
我還記得他最後一次來問診時的模樣,有些嬰兒肥的臉上掛著淺淺的酒窩,看起來開朗又樂觀,根本不像一個抑鬱症患者。
我以為他真的好轉了,所以迫不及待地和他的家長分享了喜悅之情。
可他幾天後卻趁著無人在家時,翻過了欄杆,從十樓一躍而下,結束了十七歲的生命。
如果不是我說他好轉了,他們不會讓他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裡。
是我害死了他。
我將沒有溫度的藥片一顆一顆塞進嘴裡……
爺爺帶人闖進了酒店,他把我從地板上拽起來,給了我一耳光。
本來就嗡嗡作響的左耳徹底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你有什麼錯!你告訴我你有什麼錯!是你讓他自殺的嗎?是你讓他去死的嗎?你不過是個心理諮詢師,你以為你是救世主嗎?你到底還要這樣多久!」
我哭著求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後,這個七十歲的,臉上布滿溝壑的老人,一臉失望地問我:「你跳海鬧自殺也要回國,就是為了回來讓我丟人嗎?」
我跪在地板上,雙腿疼得仿佛被打斷了。
不是的。
我跳海只是為了見蔣修遠。
我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堅持不住了。
我想求他救救我。
我不相信他收到了那些信卻不帶我回家,我不相信。
所以,我想當面問問他。
可是……他卻說收到了信。
原來真的沒有人願意救我。
所有人都在怪我。
都在怪我。
「送我回去吧,我再也不逃了。」
我太疼了,骨頭仿佛被人一點一點敲碎,然後粘連著血肉被野狗掏空,疼得無法呼吸。
給我藥,給我針,或者,給我死亡,只要能結束我的痛苦。
16
上飛機前,我才知道,爺爺為什麼會說我丟人。
因為網上都在議論那個害死人的心理醫生——夏初彤。
「夏氏千金害死了人,在國外躲了三年,這種人為什麼不死在國外?「
「這種千金大小姐為什麼要去做心理醫生?她們根本就不會拿人命當回事吧!」
「她就不能當個不學無術的富二代嗎?為什麼偏要出來找存在感!」
「她壓根沒有心吧!在國外那三年一定過得很快活!她是不是以為三年就能抹殺掉所有事情了!太噁心人了!」
「這種人真該死!」
「我詛咒她不得好死!」
「她就應該下地獄!」
……
我將手機扔進了垃圾桶。
坐上飛機,重新回到了囚禁了我三年的精神病院。
這一次,我不再向任何人求救。
我看向身後,來時路,空無一人。
冰島的海岸線看不到盡頭,這裡沒有真正的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