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娘完整後續

2025-06-04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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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魏昭娶為正妻的時候,整個上京城都在笑。

昔日眼高於頂的魏家大少爺,落魄鳳凰不如雞,最後只娶了一個燒火做飯的丫頭為妻。

後來魏昭功成名就,想嫁他的世家貴女多於過江之鯽。

我約了京城有名的媒婆,打算給他納兩門貴妾。

臨了卻被本該在揚州辦事的魏昭堵在家門口。

他風塵僕僕,氣得連身子都在顫。

「你今日敢出得這個門試試?」

1

我比較倒霉。

來魏家做丫頭的第二天,魏家就倒了。

我被賣進魏家的時候,許是魏家給的銀錢多,人牙子心情好,同我多說了兩句話。

他說魏家現在如日中天,我能留在魏家幹活,以後就偷著樂吧。

魏家下人吃得極好,圓滾滾的白面饅頭不限量,管飽。

我一口氣吃了三個,樂了一晚上。

然後第二天,幾個小廝用木板抬回來一個人,那個人趴在板上,下身用白布蓋住,頭髮散亂,瞧不清臉。

過了許久我才從旁人嘴裡聽說,白天抬回來的那個人,是魏家大少爺魏昭。

他被罷了官,又當眾挨了四十廷杖。

至於魏家老爺,朝堂之上,替大少爺求情,被謫貶巴陵。

夫人聽完消息就暈了過去,灌了三碗參湯才醒。

魏家上下一團亂,二少爺又遠在外地有名的書院念書,一時之間,魏家竟然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

趁亂,我偷摸問負責教我規矩的周嬤嬤,什麼是廷杖。

周嬤嬤說,廷杖就是當眾扒了褲子,用棍子打屁股。

我瞠目結舌。

我小時候淘氣,阿娘氣極了,也會拿起草鞋狠狠打我的屁股,然後我便知道要聽阿娘的話。

但那畢竟是小時候。

現如今,那大少爺都多大年紀了,怎麼還能被當眾打屁股呢——還是脫了褲子打——臊都要臊死了——他怎麼受得了。

雖然剛到魏家,但關於大少爺魏昭的傳聞,我已然聽了不少。

魏家老爺官不大,只是一個六品官。

人牙子嘴裡的如日中天,主要是靠大少爺魏昭。

大少爺是個念書的奇才。

他三歲開蒙,過目不忘,十九歲那年,連中三元,名動天下。

本朝創立至今,還未曾有人連中三元,更何況他那樣年輕,陛下破格提拔,指了魏昭輔佐太子。

如今魏昭二十二歲,已經是太子身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等他日太子登基,以魏昭之能,封王拜相,指日可待,可不就是如日中天嗎?

可是現在,魏家的天塌了。

人心惶惶,魏府裡面異常沉默,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偌大一所宅子,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我被這風雨欲來的沉重氣息嚇到,到嘴的白面饅頭也不香了,只敢怯怯地吃了幾口就放下。

大少爺是被架在木板上抬回來的,他下身用一塊白布蓋著,其實蓋了也沒什麼用,血流得太多,白布已經和他的下身粘在了一塊。

這一夜魏家幾乎把上京城叫得上號的大夫都請來了,藥童提著藥箱進進出出,俱是行色匆匆,整個庭院都瀰漫著一股草藥的苦味。

據說是要盡力保全大少爺,不要落下殘疾。

眼見到處人心惶惶,下人們私底下討論,大少爺觸怒了聖上,連太子爺都保不下來的罪,也不知道那金鑾殿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有說要魏家要被抄家的,有說要滅族的,還有說要誅九族的。

嚇死個人。

我剛來魏家,尚且摸不准情況。夜裡不敢闔眼,嗅著空氣里的草藥味,迷迷茫茫地想——好端端地,怎的就到誅九族的地步了。

周嬤嬤躺在我旁邊,她見我睡不著,嘆了口氣,從懷裡摸出個饅頭給我。

「傻丫頭,拿著吧,以後不一定能吃上了。」

魏家這樣的境況,以後確實不一定能吃上了。

我接過饅頭,愛惜地摸了摸,沒捨得吃,反手壓在了枕頭下面。

如此勉勉強強熬到天亮,管家代夫人集了府里的下人。

管家主要說了一件事,魏家要遣散一批下人。

想走的,有好去處的,魏家通通都發還賣身契,每人再發十兩銀錢。

一想也是,魏家如今不比從前,大少爺要治病,二少爺要念書,夫人要養身子,老爺遠赴巴陵上任,沿途打點,還要買車馬,雇幾個隨行的小廝,處處都是用錢的口子。

確實是再養不起那麼多下人了。

魏家有魏家的難處。

但我也有我的難處。

這一年我十三歲,跟著人牙子來上京城,出了魏家的門,我一個人也認不得。

天大地大,魏家倒了,但好像除了魏家,我也沒有別的去處。

我總不能,前腳拿了賣身契,後腳找個人牙子,再把自己賣一回。

所以我留了下來。

周嬤嬤卻走了,這些年,她攢了幾個養老錢,聽說在外面還有親戚可以投奔,如今主家肯發還賣身契,實在沒有理由可以留下來。

臨走前,她把自己慣用的一個針線籃子留給了我。

魏家家大業大,一夕之間散了個七七八八。

最後留下來的不過五六個人,我是年紀最小的。除了我和管家,還有一個叫珠兒的,是夫人院子裡的人;一個叫劍如,是大少爺的近侍;一個叫崔九,原先在馬廄里負責看馬,還有一個叫劉三萬,是府里的老人了,無兒無女,早把這裡當家。

老爺最後點了劉叔陪他一起去巴陵。

山長水遠,身邊總得要有個知根知底的人照應著。

至於魏家本家這邊,珠兒姐姐是夫人院子裡的人,自然不能動:大少爺如今傷了身子,身邊擦洗伺候,留個男人方便些;管家仍舊負責管家和管帳。

只剩我和崔九了。

他分了洒掃院子的活。

我呢,原是負責幫著周嬤嬤燒火擇菜的,周嬤嬤一走,魏家就沒人管庖廚了。

管家的視線落在我身上,眼中有些猶豫。

我曉得他的意思,我看著太小了,要做這麼一大家子人的飯,怎麼看也不像是能幹這個活的。更何況,我剛來,他對我的人品秉性也不清楚。

可是魏家若是不願意要我,我又要到哪裡去找活做?

我咬咬唇,同管家說:「我原先在家裡也是常燒飯的,要麼先試試,如果覺得我不成,再換人。」

況且,我能留下來,已經說明是對魏家忠心。

這麼著急忙慌的,再去外面重新買丫頭,魏家又是這麼個光景,恐怕一時半會也挑不到好的。

管家沉思片刻,應允了。

2

就這樣,十三歲這年,我誤打誤撞,成了上京城魏家燒火做飯的丫頭。

也得虧魏家倒了。

不然,太名貴的食材,別說做了吃,我出自鄉野,連見都沒有見過。

我負責做一天的三頓飯,早上容易些,無非是弄點包子稀粥之類。

麻煩的是剩下那兩頓。

夫人身子弱,吃素已然很多年了,她不吃葷腥,如今氣病了,每日要進一碗燕窩,這個我不會做,萬幸是珠兒姐姐親自來弄的。大少爺那邊,受了傷,正是補身子的時候,不消管家交代,我也知道要給他燉點雞湯排骨。

做了主子的飯,還要做我們下人的飯,菜式上,總要有些區分。

我每天起很早,先把大少爺的湯燉上,然後再開始熬粥,燒一大家子的飯,不是在洗碗就是在擇菜,忙得腳不沾地。

也不知是不是夫人和大少爺都不好導致胃口差的緣故,我燒了幾天飯,也沒人說我做得不好。主子不開口,管家自然不開口,過了三五天,我見管家吳叔一直沒來找我,也沒要出去買丫頭的打算,才慢慢放下心來。

崔九人好,若是得了空,會來幫我劈柴和打水。

他如今負責庭院的洒掃,到處都去得,不像我,只拘泥在一間小小的灶堂。

他來魏家也有兩年了,知道的事情遠比我多得多。

他同我說,以前魏家風光的時候,那簡直是不得了,每天都有穿金戴銀的大人物進出。很多人都求著要見大少爺,有時候幫那些人帶個路,都能接到隨手賞下的一把金瓜子。

魏家幾個主子人好,從不輕易打罵下人,給的月銀也算豐厚,但凡是在魏家乾了幾年的,只要自己上點心,多少都能像周嬤嬤那樣攢下點,攢了銀錢,回去投奔親戚也好,回鄉開個鋪子也好,哪樣不比做下人強。

話講到這裡,我就問崔九:「那你為什麼不走?」

崔九支吾了一聲,含糊道:「老爺對我有恩情,自然不能不報。」

具體什麼恩情,崔九沒說。

他岔開話題,繼續講魏家那些風光的過往。

魏家要說風光,那自然繞不開大少爺。大少爺魏昭,一表人才,前途無量,他身上本是有一樁婚約的,定的是永昌伯家的嫡女。

那是家世儀容處處無可挑剔的議婚對象。

但是嘛,現在,大少爺出了事,前途盡毀,身上的傷沒好,不下地走,誰也不知道他那雙腿還能不能好好走路,身上背著殘缺的風險,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

崔九四下張望了兩下,壓低聲音道:「我覺得這門婚事,可能要黃。永昌伯大概是不願意把嫡小姐嫁過來了。」

背後說大少爺的閒話,我心裡緊張,不由得跟著他壓低了聲音,做賊似的,問:「難道還能退婚嗎?」

退了婚,確實是不用嫁給大少爺了。

可是這樣一來,永昌伯府里的名聲該有多難聽,他家金枝玉葉的嫡出小姐退了婚,以後也難免遭人閒話。

崔九像是對這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很了解,只聽他神秘道:「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退婚的,人言可畏嘛。你想想,嫡女雖然只有一兩個,可那永昌伯府庶女多得很呀,分一個給大少爺,也不打緊。」

我倒吸一口涼氣:「替嫁?」

崔九沒說話,豎起食指,謹慎地沖我噓了一聲。

我也就跟著不敢說話了。

只是在心裡默默地想,人人都說大少爺才高八斗,年少成名。如今一朝落難,永昌伯府若是真的要換個庶女過來,只怕對大少爺來說,是比退婚更大的侮辱。

大抵是白日裡和崔九對男女婚嫁之事閒話過了頭,這日夜裡,我迷迷糊糊,夢見了秋生哥。

距京八十里,有個青石鎮。

青石鎮里,有個白雲村。

我家就是那白雲村裡面,小小的一戶人家。

我阿爹種田,阿娘在村頭擺了個賣面片的小攤。

我從懂事就在攤子上幫阿娘幹活。

初時日子還算好過,直到我娘死了。

阿爹很快再娶,後娘又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爹一個人,兩畝旱田,要養好幾張嘴,從那時起我爹就顧不上我了。

原本他們計劃將我早一點嫁人,如果能去回村養老的王員外家做妾,那就最好。

王員外年紀大了,最喜歡年輕的姑娘,他府上一堆小妾,都只在十三四歲之間。

爹和後娘預計等我一來癸水,就想辦法,讓我去王員外面前露露臉,王員外相中了最好,相不中再說。

至於我,我並不喜歡老大爺王員外。

他的年紀比我爹都大。

倘若一定要嫁人的話,我想嫁同我一起長大的秋生哥。

秋生哥他娘是賣涼茶的,攤子支在我娘邊上,他爹死得早,全靠他娘拉扯大。秋生哥生有喘疾,不像我那些弟弟那樣鬧騰,也不像與他同齡的男子那樣粗莽,他是十分安靜的一個人。

我後娘一直看不上他,背地裡嫌他怯懦。

明面上,我不敢反駁後娘,背地裡,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人膽大,就要有人怯懦。怯懦又怎麼樣呢,他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叫他吃飯他就吃飯,叫他喝水他就喝水,以後想必也不會像村裡的男人,因為喝了酒水就要打娘子,嫁給他,放心得很。

秋生哥倒是不賣涼茶,他同村裡的老人學手藝,預備做個木匠。我見過他做的桌椅,平平整整,沒有一點毛刺。

那時候我夜裡做夢,夢見的也是秋生哥。

我夢見他成了方圓百里最有名的木匠,提著兩隻大雁,風風光光到我家提親。

我在夢裡祈求,希望爹和後娘娘看在秋生哥闖出名堂的份兒上,把我嫁給他,不要去王員外家做什麼勞什子小妾。

後來想想,當初我真是想得太多。

無論王員外,還是秋生哥,都算好路,哪裡容我挑挑揀揀。

我遇見的,是第三條路,一條世上女子誰也不想遇見的路。

我那個最小的弟弟,吃壞東西,犯了痢疾。

病來得凶,么弟幾天就瘦了一圈。

偏這時,阿爹夜裡去請郎中,山路濕滑,阿爹摔斷了腿。

這個家裡,么弟是必須要救的,沒有阿爹也是不成的。

救命急著要錢。

錢從哪裡來?

我含淚同人牙子走的那天遇見了秋生哥,他坐在他家門前,正在削一根竹子。

他抬起頭,同我對視一眼,又慌亂地錯開眼去。

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

今夜這個夢裡,我久違地夢見他。

他仍舊在削竹子,不敢看我一眼。

人海茫茫,一別不知何時再聚。最後一眼,他不敢看我。

看我一眼能怎樣呢,我不會求他散盡家財買下我的,我只不過想同他好好道個別罷了。

後娘說得對,他是怯懦。

怯懦過頭了。

夢醒來,我往枕下一摸,掏出來個硬邦邦捨不得吃的饅頭。

這裡是上京城魏家。

我簽了賣身契,是魏家的下人。

我想白雲村的秋生大抵這輩子跟我是沒有緣分了。

3

過了十多日,二少爺回來了。

那日我擇完菜,得了空閒,正在後院漿洗衣服,忽然聽得前院有馬兒嘶鳴,隨即就是一連串聲響。

魏家自從出事到現在,偌大的宅子裡面一直都是死氣沉沉的,如今驟然聽見一連串動靜,我心裡一驚,暗自琢磨是不是有人來抄家。

我鼓著勇氣出去看,差點迎頭撞上一堵人牆。

那人也沒顧得上管我,三步並作兩步,直至往夫人住的院子跑,我只來得及瞥見他風塵僕僕一片衣角。

他身後跟著的,是一路小跑的管家吳叔。

吳叔喘著氣,路過我時,略頓了頓,說道:「快去給二少爺燒些熱水。」

吳叔眸子晶亮,裡頭盛著許久不見的神采。我下意識應了吩咐,再仔細一咀嚼他的話——欸?二少爺?

這時夫人的院子裡傳來帶著哭腔的一聲:「母親——兒子回來遲了——」

我不曉得為什麼心裡跟著一顫,而後慢慢湧上些酸楚,二少爺回來了,魏家的人終於齊了。

二少爺一路奔襲回來,自然是要好好洗個熱水澡,我把水燒上,又自覺加了菜。

我想夫人應當不想讓二少爺知道如今魏家吃得差。

二少爺回來,府里總算添了些人氣,管家應該是看著二少爺長大的,這兩天同我們交代事情,面上居然偶爾還帶幾分笑意。

二少爺回來第一件事,請了上京城最有名的大夫來,替夫人和大少爺診脈,又親自出去,買了些人參回來燉湯。

二少爺回來,不能沒人伺候,崔九被調去他的院子,至於洒掃的活計,吳叔說,每個院子自己打掃自己的,剩下的前廳和迴廊,則是分到了我頭上。

我第一次得機會,能走出小小的灶房,到別處去看看。

魏家這所宅子,園林修得極好,含蓄風雅,聽說是當年,太子看重大公子,著意請了名家來修的。

但我也只能是走馬觀花略看看罷了。

我手裡的活計本就多,如今又添洒掃,幾乎一刻不得閒。游廊沒什麼人氣,要掃的,也只是些落葉,幸而此時沒有入秋,我一天早晚掃兩回就夠。

有天晚上我把灶堂收拾了,碗筷放到架子上瀝水,照例拿起掃帚去掃前廳,走到迴廊上,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簫聲,流淌在月色里,說不出的蕭索寂寥。

從迴廊往北看,是夫人的院子,倘若有風吹起,能遠遠看見被風晃動的花枝。往南看,是大少爺的院子,掩映在一叢青翠的綠竹背後。再往南,住著二少爺,不過他的院子更遠些,只能瞧見一角青磚。

簫聲從南邊傳來,也不知是大少爺還是二少爺吹的,我聽得入了神,情不自禁抱著掃帚倚在長廊上,最後連怎麼回去的也不知道,只記得夢裡也隱隱響有不知名的曲調。

後來再去掃院子,卻再也沒聽見過簫聲,好像那一夜的風燈晃動只是我一場幻夢。

二少爺回來後第五天,夫人來了我這裡。

她站在灶前,熬一碗消暑的綠豆湯。又搗碎了往年曬乾的桂花,瞧著像是要做桂花糕的樣子。

這是夫人頭回來灶房,珠兒姐姐也不帶在身邊。

她不說話,我也不敢搭話,只敢默默抽出幾條燒得過旺的柴,把火調溫和些,再一抬眼,瞧見夫人臉上有淚。

那淚水靜靜划過她的臉龐,身子卻一點抽動都沒有,渾身上下都繃得很緊,我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痛。

我來魏家第一天,也被帶去夫人院子裡認過臉,那時候只覺得她是很端莊賢惠的一個人,如今不過短短十數日,她的頭上已生華髮,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我曉得,夫人在這裡,是要給二少爺做東西吃。

崔九告訴我,夫人把二少爺攆回去書院念書了,明天就走。魏家現在的境況,二少爺回來也不頂什麼事,魏家想再起來,朝堂里必須再出人,二少爺還是得走仕途的路子。

這綠豆湯和桂花糕,想必都是二少爺以前愛吃的。

我掏出懷裡的帕子,疊整齊了,遞過去,放在夫人手一伸就能夠得到的地方,而後轉身,輕輕掩蓋上門扉,靠著牆抱膝坐下。

夫人這個樣子,叫我想起我娘。

從前我還有娘時,娘也會給我煮麵片湯。

後來娘身子不行了,就把燒飯的本事教給我,我用這本事,在後娘手底下討生活,如今又來魏家謀生。

魏家縱然再落魄,也還是有個家的。

我卻是沒有家了。

夫人在裡頭哭,我在外頭髮呆。

天際殘陽如血,等過了一盞茶時間,我站起來,把衣裳上的灰拍乾淨,湊近聽了聽裡面的動靜,才推門進去。

夫人已經收拾妥帖了,正在擺弄面盆,只是眼角有些紅。我過去,問有什麼能幫著做的。

夫人叫我舀一碗水來。

話匣子打開,夫人問我當時怎麼會留下來。

府里最後留下來的幾個人,只我一個她不熟。

我實話實說,除了魏家,我沒有別的去處。

夫人嘆了一嘆,說:「如今的魏家,也算不得什麼好去處。」

崔九以前也這樣說。

但於我而言,在哪不用做活?魏家下雨頭上有屋頂,餓了鍋里能下面,每月還發銀錢,再沒有比這好的日子了。

4

一個月後,巴陵那邊寄來了信。

夫人看完,一下子又暈倒了。

崔九跑著出去叫大夫,我守著灶,整夜溫著小米粥,只怕夫人醒來要吃。

也是聽管家說了以後才知道,那信不是老爺寄回來的,是他身邊的劉叔寫的。

信里說,老爺在去巴陵的路上染了病,他們路上歇了兩天不見好,又擔心誤了上任的期限,老爺硬是強撐著身子上了路。

沒想到一到巴陵就不成了,到信寄出來的那天為止,老爺已經咳得下不來床。

到第二天,夫人醒來,打定主意,要去巴陵陪著老爺。

管家怎麼勸也勸不下來,最後驚動了大少爺。

我到魏家這麼久,這是第一回正經見到大少爺。

上次他趴在木板上被人送回來,我只遙遙見了個血肉模糊的背影,往後一個月,他一直都在自己的屋子裡養傷,一步也沒有出來過。

如今大少爺穿著一件織錦白袍,坐在輪椅上,被劍如推著,進了夫人的院子。

從前我聽崔九講過很多,關於大少爺是如何如何的風光,卻沒聽崔九講過大少爺的樣子。

現下見了,我幾乎回不過來神。

大少爺他,生得真是太好看了。

他生得白,唇色也白,又穿著白衣,整個人往那一坐,像是年節我在廟裡見過的玉雕菩薩。

大少爺進去夫人的院子不過一刻鐘,珠兒姐姐走出來,取走了我手上端著的粥。

夫人肯吃東西了。

趁她吃東西的工夫,崔九又出去了一趟,這回是大少爺派出去的,叫他拿著劉叔的信,去保濟堂找大夫,照著信上寫的症狀抓藥。再買些京都出了名的,保命吊命用的藥丸來。

大少爺的意思,攔是攔不住的,既然夫人說什麼都要去,不如做全了準備再去。

夫人遠赴巴陵,身邊要帶人,珠兒姐姐是必走的,管家閱歷豐富,老謀深算,也被大少爺指給夫人,臨了,又點了點年富力強的崔九。

夫人原不想要崔九——大少爺身上也帶著傷,家裡又是這般境況,她遠去巴陵,身邊實在用不著這許多人。再說了,劉叔還在巴陵呢,他也是家裡知根知底的老人。

但大少爺只是略微挑了挑眉,夫人就不再說話了。

到魏家一個多月,府里的人一少再少,我回灶堂燒火做給夫人踐行的飯,煙氣熏眼睛,我嗆得直咳,又覺得腰有一些酸。

夫人溫柔,會同我細聲細氣地說話。

崔九爽快,得空便幫我劈柴。

管家、珠兒姐姐也都是極好的。

那巴陵,光是一聽這兩個字,就曉得遠了。

遠去巴陵,最快是要走水路。

水路坐船,不知道夫人他們幾個會不會暈,我含著眼淚,尋了些蜜餞出來,用防水的油紙包住。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我便起來燒火熬粥,夫人他們用過粥便走,到渡口的車馬是昨兒個叫好的,一早就等著了。

臨出門,夫人又哭。

她用帕子捂著口鼻,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離別時分,連風也是蕭索的,好像一下子就入了秋。

我紅著眼睛把一早準備好的包裹遞過去給珠兒姐姐,夫人問是什麼,我說:「是防暈船的蜜餞和路上吃的雞蛋。」

大少爺仍舊坐在木質輪椅上,沒什麼表情,他穿得單薄,衣袍翻飛,脊背上凸出一對嶙峋蝴蝶骨,像是下一瞬就要乘風而去。

一開口,聲音很啞。

原以為他要說點什麼,沒想到他只是說:「時辰差不多了。」

就這樣,我們送別了夫人,偌大一個魏家,自此只剩下大少爺、劍如和我三個人。

府裡面空得厲害,我回了灶堂,挽起袖子,拾掇早上來不及收拾的碗筷,那種奇怪的腰酸又來了,大抵是前夜趴在灶前守小米粥沒睡好。我用手揉了揉腰,決定今晚要早一些睡覺。

這期間劍如掀起帘子進來了一趟。

他來傳達大少爺的話,大少爺說,往後家裡只三個人,就一起用膳,不用再單獨給他做了。

於我而言,這是好事,省了許多活,只是有些不合規矩。

到了中午,我炒了四樣小菜,放在案上,端著去了大少爺的院子。

這是我頭回進他的院子,以往,都是送到門口,劍如就來取了。

大少爺此刻並沒有坐在他那輛輪椅上,劍如撐著他,兩個人正在下地走路。

從前見大少爺,不是坐著便是趴著,如今他站起來,我才發現他長得很高,比劍如還高半個頭。但他走得卻不好,雙唇緊緊抿著,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

我不敢去打擾,低著頭把飯菜取出來放在桌上,暗自後悔沒用食盒帶飯——不知道大少爺要走多久,飯菜都快涼了。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忽聽得劍如一聲驚呼,我轉過頭去,恰見大少爺雙膝一軟,直直往下倒,劍如也被他帶倒了,兩個人一起狼狽摔在地上,一旁架子上的花瓶被碰翻,劈頭蓋臉砸在他們身上。

我嚇呆了,下意識往那邊跑。

大少爺率先喊了一句:「小心。」

我才瞧清地上躺著許多碎小的瓷片。

劍如被濺起的花瓶碎片傷到額角,拉開了一個小口子,大少爺身上瞧著倒是沒什麼事,只是他起身依舊很困難,是被我和劍如架起來的。

我特意幫他抖了抖衣擺,確認他身上沒沾著碎片,才讓劍如扶著他坐下。

又這麼折騰一會,劍如額間的血已淌到下頜。

大少爺吩咐他下去處理。

我自覺拿了掃把簸箕,彎著身子去掃地上的碎花瓶。

陽光很好,瓷片在地上折出細碎耀目的光,我一晃眼,瞧見自己的衣裙上也有血。

第一反應是,這是劍如的血。

再一想,劍如的血,連他自己的衣裳也沒有弄髒,又怎會弄髒我的。

於是我想,這是我的血,只是不知道傷口在什麼地方。

我仔細找了我的上半身,沒有。

又往下找,礙於大少爺在此,我也不好掀開裙子去看。

大少爺看出我的不對,他問:「你在找什麼?」

我把裙子上的一角髒污提起來給他看:「奴婢好像剛剛傷到了,可是奇怪,竟也不覺得哪裡痛。」

四目相對,夫人走時都無甚表情的大少爺,此刻耳尖不知為何有點紅。

他咳了一聲,問:「你如今多大年紀?」

「十三。」

小腹驟然一縮,裙上又慢慢暈出一朵紅花。

空氣里一下靜得可怕,再然後,我便聽見大少爺壓低聲音道:「你,大概是,來癸水了。」

我,大概是,來癸水了。

我腦中隆隆作響,又羞又無措,站在原地,怔怔望著大少爺,茫然道:「啊,那……怎麼辦呢?」

我那英明神武,無所不知,十九歲就連中三元的大少爺,此刻同我一樣茫然。他望著我,竟然有些磕巴:「這……你、你娘沒給你說過嗎?」

「我娘早早就去了,沒來得及說。」

後娘倒是說過癸水的事,可是她只盤算著,等我來了癸水,想法子把我送去王員外府上過過眼。

她也沒有教過我該怎麼用月事帶。

況且,我手裡也沒有。

我竟從沒想過要備下這個東西的。

夫人和珠兒姐姐都走了,府里一個女人都沒有。

小腹的酸痛一下變得灼熱,下腹像是有石塊墜著,一十三年來,最最無助,莫過於此。我眨了兩下眼,眼圈慢慢浸出一圈紅。

我咬著唇,打算告退,先下去換身衣裳,再找些碎布墊一墊。眼前突然一黑,一股松香自頭頂攏下來,布料抖開,是大少爺尚帶體溫的外袍。

一抬頭,大少爺又咳了一聲。

他別過眼去:「你——你先穿上。」

劍如止住額頭上的血,推門進來,看到的便是這麼一番光景——

大少爺只著中衣,耳尖通紅。

我披著他的外袍,雙眸含淚。

劍如抬手揉了揉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捂著自己的額頭,喃喃自語:「我這是——傷到腦子了?」

大少爺鬢角青筋直跳,一咳再咳,簡直咳得都要喘不過氣了。

他揮手叫劍如先退下。

我瞧劍如出去時踩的步子都有點飄,恍若身在夢裡。

然後大少爺坐在輪椅上,叫我推他出去。

我問:「去哪?」

「去灶堂。」

「灶堂有什麼事,大少爺只管吩咐奴婢就行了……等……等奴婢先回去換身衣裳……」

大少爺已經恢復了鎮定,他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只是在討論天氣一般,連帶我聽了以後,也沒那麼慌了。

「去灶堂,找些草木灰,然後去珠兒的住處。」

「珠兒姐姐什麼東西遺漏忘帶了嗎?」

「……你去找找看她房裡有沒有……應該沒全帶走……你照著樣子先做一個。」

我鬧了個大紅臉,推大少爺的手緊了又緊,半晌,低低回他道:

「……哦。」

5

從前魏家鼎盛,據說是僕從如雲,燈火如晝。

如今衰敗了,只覺門庭冷落。

夜裡,我睡不著。

平素里,珠兒姐姐就睡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更遠處的那一排廂房,睡著管家和崔九。

可如今夫人帶著他們一走,長長兩排廂房,就睡了我一個人。

劍如一直都不同我們歇在一起,大少爺身子不方便,他宿在大少爺那,以防少爺要起夜。

窗外風大得很,似野狼嗚咽,我無端想起崔九從前逗弄我時,曾講這些高門大戶,其實髒污事最多,井裡有泡得發白的死屍,夜半常聞女鬼哭聲。魏家宅子修得奢華,就連下人房也是雕樑畫棟,白日裡看還好,如今燭火都熄了,我孤零零一個,瘮得頭皮直發麻。

我把自己緊緊團在被中,越是害怕,越有尿意,我壓著小腹,輾轉難眠。

最後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睡著的。

待天明洗漱,我望著水裡倒映著的人,形容潦草,面無血色,活似崔九嘴中,在井裡泡了半年的女鬼。

只燒三個人的飯,哪怕再加洒掃,活計仍算輕鬆。我幹完差事,打水把大少爺借我的外袍從上到下認認真真洗了一遍,再然後,倚在柴堆上,輕輕閉上了眼。

初來癸水,渾身上下都酸痛。算一算,從夫人看過老爺的信暈倒那晚起,我已經連著三天沒睡過好覺。

實在太累太困。

我發誓,我原本就是想略微歇一炷香時間。

可是等我睜開眼,赫然看見落日最後一點餘暉透過窗欞照射進來,空氣中浮動著一層金色的粉塵。

我醒過神,直接嚇得從地上一躍而起。

天已然快黑了,這個時辰才開始燒火煮米,定然會耽誤大少爺用飯的。倘若因為我的過失叫主子挨餓受罪,那我……那我……

我一時竟不知是該先去請罪還是應該先煮米。

權衡再三,我飛速燒上水,趁等水開的工夫,提上裙子急匆匆往大少爺的院子跑去請罪。

聽明來意,大少爺倒是未曾生氣。他手指停在翻開的書卷上,只淡淡道:「既然遲了,那便不做菜了,下幾碗面吧。」

主子一再寬厚,我卻鬧出這樣的岔子,退下去時,我垂著頭不敢去看大少爺的表情,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要臊死了。

面片湯,面片湯,自我記事,就在攤子上幫著阿娘打下手,嫻熟到幾乎閉著眼睛都能做,只是來了魏家,還從未做過。

三碗面很快端上來,劍如吃得快,端著碗,稀里嘩啦就下了肚。大少爺卻只嘗了一口就停了筷,眉峰蹙起,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一顆心頓時停在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不合您的口味?」

「我記得你是青石鎮白雲村人?」

「少爺怎麼提起這個,可是……有什麼不妥?」

大少爺略微出神,像是在想什麼久遠的回憶,過了一會兒,他露出一抹溫和笑意。

「原來是你啊——我當年隨父親進京,在你母親的攤子上歇過腳。」

啊?

我同大少爺,竟然還有這樣一層緣分。

我興沖沖想要答話,可旋即一股悲傷湧上心頭,我娘……已經早過世了,老爺遠在巴陵,也不知病好了沒有。

面還是那碗面,可惜物是人非了。

大少爺心裡大概也不好受,再開口,他已經轉了話題。

「你做事原是很踏實的,今兒個是何緣由?怎會誤了時辰,可是出了什麼事?」

大少爺是謫仙一般的人物,面對他,我很難撒謊。

我說:「奴婢昨夜害怕,沒睡好覺,今兒個中午想眯一會兒,沒想到睡過頭了。」

「怕什麼?」

「奴婢從沒住過這麼大的院子,我怕一個人睡……也怕黑……」

大少爺點點頭:「你的年歲到底還是太小了。」

一聽他話里有辭退我之意,我猛地抬起頭,慌亂道:「奴婢不小,奴婢能做很多事的,奴婢……奴婢今晚就不怕黑了,明天一定不耽誤事!」

大少爺聞言淡淡笑起來。

「你不必慌張,怕黑人人都有的,原是我疏忽了,沒想到這一層。你吃完飯回去收拾收拾,我院子裡還有幾間空著的房,叫劍如領著你尋一間,今晚開始,就搬過來住吧。」

世上竟有大少爺這樣好的人,幸福來得太突然,我立時雀躍起來,謝過他,一骨碌站起來朝外面走。

「鍋里還有些湯,我去給你們盛來。」

遠處吹來徐徐的清風,夾帶槐花清甜。天已然全黑了,大抵是心情好的緣故,我竟不再覺得害怕。

身後傳來劍如的聲音:「十六,還有面嗎?沒吃飽。」

我蹦蹦跳跳,回過頭,笑著揚一揚手。

「管夠。」

6

正值夏日,不缺雨水,沒有花匠打理,院子裡草木瘋長。

草木過長,就容易遮蔽天日,暗生青苔。

從前我們村子上沒人住的屋子,便是這麼慢慢荒了的。

可是魏家這麼大這麼好的宅子,若是荒了,該有多可惜。

請示過大少爺,我開始慢慢著手打理園子裡的花木。

院子裡有一棵極高的槐花樹,開得極好,整個院子,只有這一處我捨不得掃,樹下積了厚厚一層落花。有時我會爬上樹去,折一片樹葉,捲起來,湊到嘴邊吹奏,日光穿梭於花枝之間,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這便是我一天之中最歡快的時候。

可是人生啊,有歡快,就有難過。

我一天之中最難過的時候,便是坐在高高的槐花樹上,遠遠瞧見大少爺走路的時候。

他總走不好。

隨著傷勢的癒合,劍如已經不再攙扶他。

大少爺叫劍如去外面訂了兩把拐,他撐著拐慢慢練習走路。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右腿像是不能吃力,落腳比左腳輕得多。

每日正午都有郎中來,替大少爺施針,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好像也不起什麼用。

有一回我無意中瞧見那郎中用力捏大少爺的腿,問他什麼感覺。

大少爺仍舊是那副不疾不徐逢人便笑的模樣,聲音淡進雨幕。

他說:「有一些木。」

聽得我心裡直發悶。

我是個鄉野丫頭,朝政之事,本輪不到我議論,可是大少爺越是這般風輕雲淡,我心裡越難受。

也不知聖上怎麼想的,罷了他的官還不成嗎,偏偏還要打他。

兩個月都沒好透的傷,他挨打的時候,得有多疼啊。

郎中是保濟堂的郎中,據說是替魏家瞧病很多年了,有一回郎中看完病,我送他出府,沒忍住,出聲問:「我們家少爺的腿,還能好嗎?」

郎中說:「撿回來一條命,已然是萬幸了。」

我這才知道,廷杖分兩種,一種二十下就能打死人,一種四十下還能留口氣,大少爺挨的就是第二種,負責行刑的人已經是手下留情。

這一夜下起瓢潑似的大雨,雷電交加,豆大的雨點透過窗縫拍進來,我從夢裡驚醒,趿著鞋預備去關緊窗,卻聽見磅礴的雨聲中還夾雜著點別的什麼東西。

是簫聲。

斷斷續續的簫聲。

我恍然,原來上次的蕭,是大少爺吹的。

只是這一回,簫聲嗚咽,有氣無力。

又一聲驚雷過後,那簫聲徹底停了。

我回過神,穿好鞋子,就往大少爺那邊跑。

待跑出來,才知道,這雨究竟有多大,迴廊兩邊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疾風裹挾著雨珠往我身上掃,我幾乎站不穩。

劍如原本同大少爺睡一個屋,大少爺傷漸好了,他便搬出來睡在旁邊的耳房。路過劍如的屋子,他閉著房門,大抵是睡過去了。

大少爺屋門也緊閉著,我停在他門外,欲推門而入,又有些猶豫。生怕自己是想多了,深夜不管不顧撞開主子的房門,未免太沒有規矩。

外面疾風驟雨,我一路跑來,跌跌撞撞,身上濕得能擰出水,在大少爺屋門,卻生怕僭越,只敢輕輕敲了敲。

也不知他能否聽見。

我靜靜等了一會兒,又略用力敲了一回,喚道:「大少爺,你還好嗎?」

簫聲停了,屋裡半點動靜沒有。

我正猶豫不知走不走,房門忽然從裡頭打開。

我原本是趴在門口凝神聽裡頭的動靜的,房門猝不及防打開,我一下子往前跌去,落入一個結實懷抱。

這一下把我嚇得不輕,我立馬彈起來,我身上都是水,怎好弄濕大少爺,再一抬頭看去,大少爺面色簡直蒼白得可怕。

但他仍舊維持著體面,安安靜靜坐在輪椅上問我:「有什麼事?」

「奴婢聽見簫聲,怕您有什麼不好……您……沒事吧?」

「沒事。」

他這樣說,聲音卻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樣,乾得厲害。我驟然想起適才大少爺接我那一下,他身上分明比我還涼。

這能叫沒事嗎。

明明就是有事。

「你等我回來!」

說完我扭頭就走,一頭扎進雨簾,身後大少爺隱約喚了句什麼,雨太大,我沒聽見。

回灶房,生火,起灶,燒熱水,灌湯婆子,照往日的方子煎藥,一氣呵成,臨出門,又從架子上抓了瓶白酒。

一直到跑出來灶房,我才後知後覺,剛剛那樣黑,廊上風燈已被吹熄大半——我連怕黑都忘記了。

大少爺房門未關,他早已從輪椅上下來,拄著雙拐站立在門口,神色焦灼,見到我終於來,像是無聲地鬆了一口氣。

雨越下越大,四周升起朦朧的霧氣。

我一怔,反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剛剛走那麼快做什麼呢?主子喚我我也沒回頭,這下好了,連累大少爺受潮氣,幫忙幫忙,幫的儘是倒忙。

當即快步上前,把兩個湯婆子揣進大少爺懷裡,攙著他進了屋。

房門一閉上,那些狂風暴雨頓時被攔截在外,室內中燃著兩盞油燈,明亮又溫暖。我身上濕透,大少爺在風口站了許久,也不遑多讓,能看到他肩膀已經洇濕了一塊。

我擔憂道:「怎麼辦,不會發高熱吧,要不我再去煮點薑湯給你。」

大少爺沒應聲,他開了衣櫃,從中取出一套衣裳。

我見他要換衣裳,自覺背過身去,孰料肩上被人從後拍了一下,大少爺不容置疑道:「」換上。」

竟是給我的。

可我怎好再穿他的衣裳?

我剛想要推脫,冷不丁瞧見他唇上咬出的血印,瞬時就不敢再跟他犟了,跑到屏風後面,三兩下換了衣裳,又另外取出一套,幫他換了,扶著他到床上趴下。

屋裡能蓋的東西都被我翻出來,蓋到他身上。

可他身上實在太涼了,像三尺深潭,越往下,越寒氣逼人。兩個湯婆子,顯得那麼渺小,完全不夠用。

我問:「大少爺,你冷嗎?」

他說:「還好。」

這時他的嘴唇已經從白轉青,我真的,這個世界上,怎麼有這樣嘴硬的人。

他嘴裡究竟有沒有實話?

還好我帶了一瓶烈酒來。

我手忙腳亂倒了一杯酒,還沒遞過去想起他剛喝過藥,只得作罷,這瓶烈酒算是白帶。

於是我想了想,低低道了句:「大少爺,你可別怪我啊。」

大少爺神色茫然,顯然有點沒想明白他怪我什麼。

下一秒,我從被窩裡伸進去,放在了大少爺的屁股上。

手底下,大少爺的身子猛地一僵,然後慢慢緊繃繃起來,因為我已經隔著衣裳,順著他的屁股開始一路往下揉。

怎麼說呢……從前我們村裡,冬天是有腌魚的習俗的。

把鹽搓在魚身上,翻來覆去一頓揉,再掛起來風乾。

現在這感覺也差不多。

我馬不停蹄揉了兩刻鐘,手都酸了,才感覺手底下漸漸燙起來,再瞧趴著的大少爺,臉沒那麼白了,反而有點紅。

那估計就是暖和了。

我問:「大少爺,除了冷,還疼嗎,可好些了?」

他說:「好些了。」

但大少爺的話吧,我是真不敢信,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倒是沒發熱。

我說:「我還是出去請個大夫瞧瞧。」

大少爺說道:「你認得路?這麼晚,又不是要命的病,不用折騰了。你且放心,我睡一覺就好了。」

說罷,大少爺就輕輕闔上了眼睛,不再看我。

地上散著兩堆匆忙換下來濕淋淋的衣物,我輕手輕腳收拾了,又尋了張帕子,把地上積的水擦拭乾凈,最後坐到桌邊,借著燭火烤淋濕的頭髮。

屋裡一下子靜下來,我趴在桌上,漸漸湧出些睡意。

那廂閉著眼睛的大少爺突然哼出了聲。

「十六,你名字里的十六,是哪兩個字?」

我勉強醒醒神,撐著眼睛答:「十六歲的十六。我娘說,十六歲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紀。不過我也挺愛吃石榴的,從前啊,我家院子裡有棵石榴樹,結出來的果子紅彤彤的,寶石一樣,後來我爹就不給我吃了,要留著賣錢……」

翌日清晨,我是被劍如叫醒的。

我從夢裡驚醒,一睜眼,發覺劍如受到的驚嚇比我還大。

他一手端著盛熱水的木盆,一手指著我,見鬼似的,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怎麼在這?」

他的眼睛在我身上亂瞟,我跟著他往下一看——唔,還穿著大少爺的衣裳——但這倒也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我好端端睡在大少爺的榻上,蓋著他的被子,而那個本該睡在榻上的人,穿戴整齊坐在桌前,顯然是醒了有一會兒了。

這下我也驚了,學著劍如的樣子,磕巴起來:「我、我、我……我分明……」

一屋子儘是結巴,大少爺像是聽不下去,做了個停的手勢,蹙著眉道:「好了,劍如留下,十六——先下去補補覺吧,今兒不用做飯,待會兒劍如出去買一桌回來。」

7

魏家的菜,原本是有菜農來送的。

吳管家在時曾安排好,肉菜三日送一回,米麵一月一回。

可不知怎的,廿一這日清晨,菜農沒有來。

府里剩下的菜也還有些,我切了土豆片,就著風乾臘肉炒一炒,蒸了碟南瓜,最後又從已經有些蔫的菠菜里挑出一小把菜心煮湯。

原以為送菜的大叔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可是到了下午,還是沒有動靜。

倘若第二天菜農仍不來,其實也還能勉強湊一桌菜出來,但土豆再好,我也不能頓頓給主子吃不是?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把這事給大少爺稟報。

大少爺說:「既如此,先出去買些回來吧。」

皇城裡,天子腳下,沒什麼東西是買不到的。

只不過大少爺話一出口,我同劍如齊刷刷面露難色。

他認得路,但不會買菜。

我會買菜,但不認得路。

大少爺又說:「無妨,你們一起去便是。」

我同劍如異口同聲:「那怎麼行?」

大少爺如今腿腳不方便,身邊是一定要留人的。

靈光一閃,我興沖沖道:「大少爺,不然你同我們一起去?」

劍如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

大少爺動作也停了一停,片刻後,他淡淡道:我還有事,就不去了。」

哎,把大少爺自個兒留在家,那肯定是不行的。

倘若只有一個人出去買菜,那只能是劍如,畢竟不識路比不會買菜問題更大,況且,他腳程快,肯定要不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於是我轉頭跟劍如說:「要不你去吧,買些蔥姜,其他的隨意。」

劍如尷尬道:「已然這般時辰了,菜必然不是很新鮮……唔,其實我也不大會挑……」

啊?

我倒是沒想到這一茬。

總歸不新鮮也比沒有菜強,我正想說不新鮮也沒事,大不了我多擇一擇,就聽大少爺道:「你來魏家待了兩個月,之前府上事情多,也不曾得空讓你出去過。上京好玩的東西多,叫劍如陪你出去看看吧。」

那怎麼行呢,哪有我出去看看,把主子丟在家的道理。

我正欲反駁,卻見大少爺已經拿起了書,像是不想多談、主意已定的樣子。

我猛然剎了嘴,同劍如對視一眼,行了禮退出來。

街上人山人海,到處都是滿滿當當的小攤小販。賣糖人的,變戲法的,賣吃食的……我被人群擠在一個耍猴的攤子面前,動彈不得,渾身上下只一雙眼珠能轉,可我偏偏捨不得轉,只因為那猴兒上躥下跳,能倒立,能鑽火圈,太好玩了。

劍如同我擠在一處,他顯然是見過世面的,看我一副鄉下來的土妞樣兒,便有些瞧不上眼,言語裡頗有些炫耀之意。

「如何,我們上京城,繁華熱鬧吧?」

「神了,簡直是神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精彩的猴戲……哎,外面這樣熱鬧,要是大少爺與我們一同出來就好了,他看不見,多可惜。」

劍如身形僵了僵,隨即低低道:「爺不會出來的。」

「為什麼?」

劍如沒說話。

我猛然反應回來,我來魏家兩個半月,大少爺除卻養傷,竟一步也沒出過門。

「大少爺……他以往也不出門嗎?」

劍如睨我一眼。

「你這話說的,爺要上朝,要辦差,應酬往來,拜見叔伯,怎會不出門。你是沒見過我們爺出門的陣仗。少爺高中狀元那天,騎馬踏長街,整個上京城的姑娘都追著他扔香包,等夜裡回去沐浴,解開衣裳,肩膀都是青的。」

那就是,受了傷以後,不愛出門了。

哎。

我拽一拽劍如的袖子。

「你同大少爺天天吃我燒的飯,可膩味了?今日難得出來,不如買些別的回去?大少爺可有什麼愛吃的?」

「這個……沒有。」

「啊?怎麼會沒有?」

人怎麼能沒有愛吃的東西呢,譬如我,就很喜歡吃糖葫蘆串。

劍如仔仔細細想了一遍,肯定道:「就是沒有。

「我跟在爺身邊這麼些年,從未見爺挑剔過什麼口味。城門樓的餛飩攤子,天香樓的水晶餃子,窮鄉僻壤的茶缸子,御前上供的君山銀針,爺都一視同仁的。」

我:……

還以為沒被辭退是我飯菜做得好,敢情是主子不挑嘴?

一想想那個人從來雲淡風輕的樣子,自識得他,我從未從他嘴裡聽過什麼抱怨,就連我睡過頭誤了差事,也沒有數落過我。

我撓撓頭,說:「那應該還是有不愛吃的,大少爺應當不怎麼愛吃辣,上次辣椒炒肉,大少爺都沒怎麼動筷子。」

「你怎麼知道?咱仨吃飯明明每次盤子都很乾凈啊。」

我幽幽道:「那是你吃得多……」

劍如:「……」

大少爺一個人長久地在家總是不妥,緊趕著買完菜,我同劍如急匆匆往回趕。

他對我執意包了一根糖葫蘆串回去的行為很是不贊同。

「你買這個做什麼?當我們爺是三歲小孩嗎?」

「你不是三歲小孩,你不也吃了?再說了,咱倆都吃了,不給大少爺買,說得過去嗎?」

「爺肯定不會吃的。」

「那你倒是說說大少爺愛吃什麼,咱們買去。」

劍如一窒,摸摸鼻子,不吭聲了。

魏宅里,大少爺正坐在窗前看書,一隻手鬆松握著捲軸,另一隻手從袖子裡伸出來,撐住下頜,四周很是安靜,只有一點微風和落花。

我同劍如,兩手提著滿噹噹的菜,手上都勒出白印。正值盛夏,那糖葫蘆串包了一路,已有些融化,最下面的糖紙上,滲出黏稠的糖漿,欲墜不墜。

我怕耽擱下去真化了,三兩步躍至窗前,脆生生喚道:「少爺!」

這一聲像是石子擊破湖面,大少爺微微一愣,原本寂寥的眸子生出一點光,循聲望過來,唇邊盪出一個笑:「怎麼回來這樣早?」

我太矮,窗又太高,我踮了腳,卻也只露出一個頭來。

我跳起來,糖葫蘆串高高舉起:「大少爺,接著,快接著!」

他明顯有些疑惑。

「這是……?」

「劍如我倆買給你的。」我雀躍道,「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一接一放,糖漿珠子終於順著細杆落下來,正巧滴在大少爺的水杯里,盪出一圈波紋。

他垂下眼睛瞧我,定定道了聲謝。

嗐,謝什麼。

他讓我搬進來他的院子,不必孤零零睡在那兩排嚇人的廂房,我謝他還來不及。

我擺擺手,笑嘻嘻道:「你要愛吃,下回咱再買。」

大少爺莞爾,一開口,還是謝,他說:「有勞。」

有勞什麼呢,這買糖葫蘆的銅錢,還是他們魏家的,我只不過是擅作主張買了,哪裡當得起主子的一個謝字。

我又擺擺手,提起兩筐菜,一溜煙跑了。

等第二天,菜農仍舊沒有來送菜。

我在灶房把買來的魚腌上,暗自慶幸昨日未雨綢繆,拉著劍如買了許多。

劍如知道那菜農家在何處,等吃過飯,出去尋了他一趟。

一個時辰後劍如黑著臉回來,他沒去找大少爺,反而先來了我這裡。

我見他面色實在不好看,給他煮水泡了一壺茶。

爐火沸騰,劍如拿著扇火的蒲扇扇扇涼風,等一身熱汗下去,方才氣鼓鼓開口。

「那菜農姓張,前日摔壞腿了。」

「摔壞腿?可有找個大夫瞧瞧?」

「哼,你心疼他做什麼,狗眼看人低的傢伙。」

好端端的,怎就狗眼看人低了。劍如前言不搭後語,都把我搞糊塗了。

兩盞茶後,我才弄明白,原來那菜農的主家是本地供菜的大戶,給不少世族宅院供菜,送菜的張叔雖摔斷了腿,但家裡還有其他人,再不濟,報上去給主家,換個夥計給咱們魏家送也不是不行。

說到底,看不上我們魏家家道中落,如今兩日送一回,送的又只是三個人的口糧,一點蠅頭小利,便有些看不上眼。借著腿斷了的機會,裝著糊塗,明目張胆把我們魏家忘記了。

劍如去鬧了一場,嚷著要見菜農的主家,孰料等了半個時辰,也沒見到人,說是家主正在待客,至於待的什麼客,守門的小廝也不說,大概意思是,他家主子接待什麼大人,關劍如什麼事。

劍如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握著拳頭,又罵:「狗眼看人低,放在從前,巴結我們魏家還來不及,極南之地捕上來的活魚,緊趕慢趕給我們送,生怕晚一刻魚不新鮮了,要不是……」

劍如猛地閉了口。

我小聲道:「……所以,那菜農,以後不給咱們送菜了是嗎?」

劍如緊緊閉著嘴,半晌,一拳砸在桌上,冷哼道:「不就是不送菜嗎,魏家又不缺銀錢,咱們自己買去。」

我說:「那既然這樣,以後我每日再早起一個時辰,如今我已識得路,就由我去買好了,晨間菜也新鮮。」

劍如說:「那怎行,以後咱倆輪番去。」

自從上次大少爺雨夜犯病,喚劍如不得應,劍如就又搬回了大少爺房裡,夏日雨水多,他再不敢單獨睡了,生怕睡過頭大少爺再出事。

輪番去肯定不成的。

於是我道:「劍如哥,你要伺候大少爺梳洗,少爺醒來找不到人怎麼辦,況且,我本就是負責燒火做飯的,買菜也是我分內事,你只管把大少爺照顧好了。」

自此,我又多了買菜的活計。

劍如把大少爺瞞得很好,他沒同大少爺說那菜農怠慢魏家的事,只說菜農摔斷了腿,得有一段日子送不了菜。

有道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從前菜都是管家定好的,菜農只管送,銀錢不經我手,我燒起肉來,也不覺得貴。

便是上次同劍如出去,也是他付的銀子。

如今輪到我了,掏荷包的時候,心裡簡直在滴血。

到底是天子腳下,這上京城的物價,怎麼這樣貴?

買只豬蹄的銀錢,放在我們白雲村,都能買半扇排骨了。

雖說這銀錢不是我的,魏家也輪不上我做主,可我如水般地花錢出去,心裡總是過意不去。

如今魏家只老爺一個人領朝廷的俸祿,大少爺要養病,二少爺要念書,還養著五個下人,老爺夫人身子也沒有很康健……這種感覺真不好,叫我想起我娘去了以後,我爹一個人兩畝薄田,養好幾張嘴,最後我不得不找人牙子把自個兒賣了。

坐吃總會山空,我是這樣地沒有安全感。

觀市集上,有婦人沿街賣繡活。

針線我都有,周嬤嬤走時,把針線籃子留給我了。

我走過去看,有羅帕,有圍裙角,還有小孩用的肚兜。那婦人繡得生動,針腳細密,活靈活現,哪怕好成這樣,生意竟然還不大好。

我暗自咂舌,這般好的繡工,我也不知道練多久才能有她一半。

轉念一想,其實也未必要賣繡活。

我原也是有一樣東西能賣的。那些年我喜歡秋生哥,他擺弄藤條,我沒少搭手。夏日暑熱,若做些涼扇來賣,興許能掙錢。

魏家雖然落魄,月銀倒是不曾剋扣,每個月都按時給的。我留下一半寄回家中,剩下一半,算一算,幾根竹子也還買得起,當下拜託一位賣菜的大叔,明日請從城郊幫我帶兩根竹子

劍如無意中見我拖著斷成幾截的竹子回去,問我要做什麼,我含糊著告訴他,是燒火用。

我可不敢讓他知道,我在魏家當差,外面還有別的活計。

就這樣,我每日除了燒飯洒掃,若得了空,就偷偷在自己房裡做竹扇。

其他倒也還好,只是竹篾鋒利,雖盡力打磨,仍不時有倒刺,一不小心就會劃傷手。

這天晚上,吃過飯,我把碗筷都收了,拿回灶堂去洗。也不曉得大少爺怎會自己轉著輪椅就來到灶堂門口,他的影子從門口落進來,映著斜陽,拉得老長。

大少爺冷聲問我:「你在幹什麼?」

他憑空出現,我目瞪口呆,看看手裡的筷,膝上的碗碟,只覺得真是長了八張嘴也說不清。

我不是要偷主家東西吃的啊!

外面賣的肉這樣貴,用飯的時候,我就幾乎捨不得碰肉菜,盤子收進來灶房,我見碟中還剩幾塊肉,就順手夾起來吃了。

可大少爺這般驟然看過來,就像是我偷偷留了肉在鍋里,趁著沒人,又盛出來吃一般。

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茫然張了張嘴,下意識把膝上的碗碟往身後藏。

這般動作,無異於掩耳盜鈴,怎能瞞過大少爺的眼睛。

他的聲音愈冷,一字一頓,又問了一遍。

「你在幹什麼?」

大少爺素來寬仁,從未這般疾言厲色,我被嚇住了,磕磕巴巴道:「這、這是剩菜,我、我不是要偷吃……只是……只是覺得可惜了……」

大少爺沉著個臉,雙唇緊抿,我頭回慶幸大少爺腿腳不好,他要是要打我,我還能跑一跑,當然,跑之前,我先慫了。

我低下頭,小聲道:「……奴婢錯了,下次不吃了。」

大少爺的面色難看至極,咬著牙道:「我魏昭還不至於養不起個丫頭。」

「……哦。」

「你!——」

大少爺猛地一拍扶手,把我嚇了一跳。

沒人說他養不起啊,他定然是養得起的,我的月錢不就是他給的嗎。

我都「哦」了,他還凶什麼?

莫名其妙。

大少爺氣得臉發白,他按住眉心揉了揉,然後丟下一句「你跟我來」,轉身自己轉著輪椅就走了,我大氣也不敢出,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到了書房,大少爺從某個暗格取出一本書,翻到有字最後那頁,遞給我,說:「念。」

我:「……」

這書冊,有道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我說:「不識字。」

大少爺:「……」

一陣死寂中,大少爺胸口起伏,我真怕他氣厥過去了。

好半晌才聽大少爺磨著牙道:「是吳起把你買進府的?」

吳起,吳管家的名字。

我都快哭了。

我到底犯了多大的錯,還要連累到吳管家,不就偷吃幾塊剩肉。

我含著眼淚:「真錯了,下次全部扔掉也不吃了。」

大少爺:「你哭什麼?」

哭也不行嘛!

怎麼會有這種人!

我還天天給他買糖葫蘆串——有時是甜米糕!

我別過臉去不理他,再然後,就感覺臉被人托住了——大少爺硬生生把我的頭又扭了回來。

他嘆了口氣,語氣柔了些,又問:「你哭什麼?」

我哭什麼?

他這不是明知故問嘛。

我小聲抽著氣,不回答。

大少爺好像也沒指望我回答,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藥瓶,把我手掰開,開始輕柔地上藥。

「這手怎麼弄的?一道一道,劃得到處都是。」

我在這一個瞬間福至心靈,大少爺屈尊降貴去灶房,原本,是要給我送藥?!

……姑且原諒大少爺凶我這一回。

我不敢說預備編涼扇賣,只說是木柴上的毛刺劃的。

大少爺沉吟片刻,說以後叫劍如來幫我燒柴,若劍如不得空,那他來幫我。

把我嚇了一大跳,直呼使不得,又指天畫地,做了好些再也不會受傷一定小心的保證,大少爺才放我回去。

8

自這天后,事情起了兩個變化。

第一個變化是,大少爺每日抽出來一個時辰,教我認字,還給我布置課業。

對此,劍如表示,大少爺估計是真閒得沒事做了。

劍如這樣說的時候,神色很是悵然。遙想大少爺當年輔佐太子,何其風光,如今八斗之才無處用,一朝虎落平陽,只能來教我一個燒火丫頭識文斷字。

大少爺確實挺可憐。

可是他閒得無事做,為何要來磋磨我。

我要洒掃,要燒飯,要認字,還要編竹扇,天不亮就起來,趁著買菜的時候偷偷去集市上賣。

嗚呼哀哉!

可憐更甚乎!

第二個變化是,每次吃飯時,大少爺先給我夾菜,夾得我一碗飯冒尖,直到再也盛不下為止。

可是一桌上肉菜就那麼多,大少爺夾給我大半,剩下人吃什麼?

我只好在炒肉的時候越炒越多……花出去的菜錢也越來越多……銀錢是一分也省不下來。

萬幸我賣涼扇,還補貼回來幾個錢,方才少肉疼幾分。

對於大少爺的這個做法,劍如想了又想,忽然有一天,他就對我客氣起來。

客氣又疏離。

比方說,以前他在馬廄喂馬,勾破了衣裳,會拿來給我,叫我幫他補。

但現在,他來找我,借針線籃子,說什麼也不同意我幫他,竟是要自己親手補。

劍如哪裡是能使繡花針的人呢?

可要說疏離,有時候吧,他又對我挺親密的。

每每出去辦事,都要知會我一聲,問我有沒有要捎帶回來的東西,態度好得不得了,那模樣,就跟同大少爺稟報事情時是一樣的。

我怯生生問他怎麼了。

劍如拍拍我的肩,說:「變了嗎?沒變呀!你劍如哥對你一直都這樣的呀!」

末了,他又說,「小姑娘家家的,想那麼多幹什麼,這不是看你長開了,男女有別嘛。」

一聽就是鬼扯。

我到魏家滿打滿算三個月,能長什麼開?

不過大少爺天天給我喂肉,又逼我喝湯,確實是很有用。入府時發的幾身衣裳,如今穿著都有些緊。

長開沒有,大抵是長胖了。

我很是悵然。

秋來風急,涼扇便漸漸不好賣。

我尋思著,不如改做些桃木簪,四時都能賣。

還未等我畫好桃木簪的花樣子,某天吃飯的時候,大少爺突然道:「那送菜的菜農,腿腳還沒好嗎?」

我下意識握緊了筷子,就朝劍如看。

劍如倒是很淡定。

他不緊不慢把嚼著的菜咽下去,才面不改色道:「沒好。」

大少爺長眉微挑,慢慢重複道:「沒好?」

「嗯,前幾天剛去問過,說是還沒好。」

大少爺不說話了,屈指在桌上叩了兩下,雖是輕輕地,我頸後卻無聲豎起汗毛。

他斂下眉目,叫我把飯席都撤下去。

我托著案板往外走,走出去一截路,偷偷往後一看,恰巧看見劍如已經面對大少爺跪了下去。

過了許久我才想明白,那張姓菜農摔傷腿,他再傷,能有大少爺挨了四十大棍傷?況且,尋常百姓,雙眼一睜就要為生計發愁,哪能歇著兩個月不做工這麼舒服?

大少爺幾乎立刻就知道劍如在說謊了。

整個晚上我都心慌慌的,生怕大少爺處置完劍如,又要處置我,畢竟這件事,我也知情,我也是故意瞞著大少爺的。

但大少爺一直沒找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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