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妃是個社交恐懼症完整後續

2025-06-04     游啊游     反饋
1/3
李承郅貶我入冷宮,我只問了兩個問題:

「公公,那冷宮裡可准許擼貓麼?能寫話本嗎?」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我利落地接了旨,心花怒放親自收拾了包袱行李。

對於我一個社恐來說,冷宮才是安樂窩好嘛!

1

李承郅貶我入冷宮的聖旨下來時,我正歪在寢殿的榻上讀話本子。

宣旨太監吞吞吐吐,想是怕我受不住打擊尋死覓活。

我令漱紅捧出時新瓜果招待,問他:

「公公,那冷宮裡可准許擼貓麼?可准許要了筆墨寫話本子麼?」

「淑妃娘娘,這自倒並無不可......」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我翻身下榻利落地接了旨,心花怒放親自收拾起包袱行李。

冷宮的情形比我設想中好上不少,雖有蛛網霉斑,但勝在安靜無人。

而桌上還有現成抄經用的筆墨紙硯,足可用來寫就十來部萬字以上的話本子,真箇是人間福地,世外洞天,在裡面待到老死也不枉了。

惟是窗口突然探來一張蓬頭垢面的臉,口角流涎地嬉笑,卻是隔壁那瘋妃正扒著我的窗框胡言亂語。

不過待我乒地將窗扇貼她臉摔上,也就真正四寂無人了。

我把大橘抱在腿上,不等漱紅先擦凈灰塵,就往那咿呀作響的椅子上坐了。

今晚乃是中秋佳節,又是闔宮大宴。

若不是我被貶在冷宮裡,一晚上要走馬燈似的應付太后、皇上、皇后、貴妃、三宮六院,皇子皇女......

想想都是忍無可忍的噩夢。

真不知李承郅一介九五之尊的天子,每日又是如何忍得。

念及他,才依稀覺得,此處確有些冰涼正慢慢地沁進骨髓來。

2

我與李承郅不知是姻緣還是孽緣。

我天生是個古怪性子。

閨房裡擺著《夢溪筆談》、《考工記》、《天工開物》。

有次姑姥姥來時還問:「這是哪個哥兒的書房罷?」

父親官拜國子監祭酒,乃是前科狀元,祖上世代書香。

我是府中唯一嫡女,母親卻早逝。

自小闕內訓,幾個姨娘也都敬畏於我,便無人拘我定要以紡績針指為要。

而那些清貴小姐們所喜的紅裝首飾、馬球蹴鞠、歌舞飲宴我皆煩棄得緊。

一心只是關門讀書作畫。

以至於後來,我成了府中的透明人。

一日太子殿下選妃,京中官宦人家的千金盡皆入內朝謁。

姨娘們故意沒有喊我,悄悄拿盡了我的衣衫首飾,將我幾個庶姐妹盛裝打扮充作嫡女送進宮去了。

我沒放在心上,拿起一本《穆天子傳》來遮在臉上

——全家都走了而沒有叫我,真是太好了,這是過年了麼?

不想,還是父親派人來將我接了過去。

太子選妃當然是舉國大事。

數不盡的鶯鶯燕燕,釵環嬋媛,皆盛裝披錦,三五成群地爭奇鬥豔。

我看看身上那件姐們們挑剩下勉強湊數的素紗褝衣,覺得沒什麼必要去湊熱鬧。

硬著頭皮說完幾套背好的祝禱寒暄,行畢大禮,我便悄悄振衣溜去假山後的石洞裡扣那石壁上的苔蘚。

是個清凈的地方。

直到我發現一個華服少年,半背著我,似乎正在哭泣。

我正要問他為何而哭,他回頭。

那一雙又白又長的手上全是爛泥。

好傢夥,原來這金尊玉貴的少爺是蹲在那掏地上的螞蟻洞……

忘了是誰先噗嗤一聲笑了,總之後來,我們就一起盯著對方,前仰後合笑個不停。

有的時候吧,在萬萬人之中單憑一個眼神,就確認誰是你的知己。

人與人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

那日,我倆就躲在這個爬著潮蟲與蚯蚓的地方,隨意攤開衣服,並肩坐在潮濕的假山石上,漫天漫地開始談笑。

「太子選妃,就是個無聊且多餘的事情。」他口無遮攔,「反正和誰聯姻,都是內定好的,無非是走個過場而已,純粹耽誤功夫。」

他的每句話,都能讓我忍不住想拍著大腿叫好——難道我參加選妃不是嗎?

但是我到底有所忌憚,不敢出聲附和,只捂著嘴拚命忍笑。

他的學識十分淵博,高談闊論,抱著胸從天文說到地理,從政治說到經綸,醫卜星象,無所不包。

而我也不差,他說一句,我便旁徵博引地續上一句,最後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酣暢淋漓,如入Ťű̂⁼勝境,渾然忘我。

而我倆這番談笑於最熱烈的時候被打斷——當發現兩個老宦官慌手慌腳,滿頭大汗地轉來,少年蹭地跳起,拽過我的手撒腿就跑。

後來他把我塞在一處石洞裡,叮囑我什麼也不要往外說,就急不可耐地溜了。

然而他跑了幾步卻又回來,飛快地問了我的名字。

而我也就順口告訴了他。

他露出一副很欣喜愉快的樣子,卻再也顧不上說別的,四下看了看便立刻沒了人影。

那天我拎著被爛泥和青苔浸濕的裙子,自己摸回了筵席上,挨了父親劈頭蓋臉的一通臭罵,回家後被罰跪在祠堂整整一夜。

而太子選妃的事情,也就這麼不了了之。

我想,假如我不是那麼愛好獨自思索,也許便會一直猜測那個掏螞蟻少年的身份,念念不忘於這段奇異的經歷。

然而其實,從那個少年舉手投足,言談舉止間流露的氣度,我早就八九不離十地猜到,他或許就是當朝太子李承郅。

而假如我是那些畫本子上常見的尋常女主,我或許會心如鹿撞,想入非非於什麼與太子偶然巧遇,一見鍾情,最後從一眾候選者中越眾而出,成為太子妃的綺麗情節。

然而現實就是現實。

幾個月後,瑞平郡王長女當選為太子妃的消息插翅一般傳遍了整個京城,而入選的側妃則是左相的外孫女。

果然正如他所說,政治聯姻,一切早都是內定好的——不會有什麼巧遇驚逢,一見知君左右乾坤。

但有一件事是不得不承認的。

那之後的幾個月里,他有許多個夜晚會進入我的夢中,負手回眸向我一笑,剎那間心意相通。有幾回我翻開《詩經》,偶然瞥見「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的句子,心房也會一陣陣地熾熱起來。

我不知道李承郅是否也在做著同樣的夢,但從那日他最後看我的眼神中,我大膽揣測,是的。

但詩書就是詩書,夢就是夢,作不得真的。

兩年後忽聞國喪,李承郅在隨後登基為帝,改元天鴻,而太子妃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皇后,側妃則被封為佳貴妃。

京城上下張燈結彩,普天同慶了數月有餘。

而我只是站在繡樓上攥著詩書,遙望長夜裡禁城的煙花,遙想他站於高台,頭戴冕琉,負手天下的瀟洒模樣。

然而我始料未及的是,我與他的緣分,遠非到此為止。

3

天鴻二年,父親突然決定將我的庶妹久湄送入宮闈。

我曾經問他為什麼是妹妹不是我,父親吹鬍子瞪眼:「但憑你這性子,若進了宮,別鬧得滿門抄斬的也就罷了,你爹還不知道你?」說罷揮揮手,叫我自己玩去。

也對。我臉盲,要我認清那些花里胡哨的某妃某嬪某娘娘,這個禮節那個稱呼的,倒不如先拿根白綾把我一頭勒死。

於是我立時溜了,自去繡榻上眯著看《考工記》。

姨娘在外頭把新得的玉鐲子晃得叮噹響,故意和嬤嬤大聲談笑。

她母憑女貴正得意,話里話外尋盡了由頭煞我的風光,漲久湄的志氣。

我只是覺得有點吵,把繡帕沾些茶水塞住了耳朵,又翻個身看書。

那時我實在孤陋寡聞,沒聽說過宮中早流傳開的一樁秘辛:我那庶妹,長得與聖上心心念念的白月光頗有幾分相似。

父親其實是聽了讒臣的教唆。

聖上無人時給那女子描摹的畫像,早通過耳目之人落到讒臣手中,自然想出了逢迎的法子。

正巧父親當時朝堂失意,便有同儕諫策,攛掇他何不送這庶女入宮,充作那白月光的替身。

陛下見了這七分肖似的容貌,定會聖心轉圜。

父親是個學究,論起學問文章當世無雙,但說到這官場上長袖善舞的本事便遜了一籌。

他初時是不肯的,奈何姨娘在他耳邊吹盡了枕頭風,弄出千般手段想令她親女攀上高枝兒去,幾次三番,終於還是令父親點了頭。

久湄像不像聖上的白月光我不知道。

但總之從小到大,府內人人都說我和她長得是一個稿子,把我們認錯的事一天就有幾回。

但久湄和我的性子是天上地下。

她最喜熱鬧,左右逢源,又兼容貌出挑,京城的官宦貴胄無不知她芳名。

而我一介嫡女,卻成日在府中蓬著頭髮鑽故紙堆,怕是久湄的丫鬟在外都比我出名些。

至於所謂的聖上白月光——我想起那年選妃大宴相見時,李承郅還是太子,我藏在假山後看蜘蛛網,而他也藏在假山後掏螞蟻洞,兩個都從儀典上溜了的孟浪這麼一見,引為知己。

不過都這麼多年如川而逝,誰又還記得誰呢?或者,又是深宮無事的謠言罷。

事有意外。

在久湄原定下入宮的前三日,全府上下忽地一陣驚忙——久湄竟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

原來我那庶妹早有私定終身的心上人,乃是一個江湖上來無影去無蹤的俠客,她表面應承姨娘答允入宮,暗中卻早打點主意,趁半夜接應著翻過府牆,遠走高飛去了,只留下一間空房,和疊得整整齊齊的宮裝。

這乃是欺君的大罪。父親的鬢角一夜之間像結了霜。

我看不得他這副憔悴支離的樣子,輾轉尋思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那身內務府替妹妹訂做的宮裝,合體妥帖,然後我去跪在了父親面前,活脫脫就是另一個久湄。

父親知道我的意思ťṻ₄,背著手來回踱步,幾乎把地板踩出一條溝壑來。

我強扯出些笑,道:「爹爹,反正女兒這麼個狷介的性子,估計也找不上婆家。不如就此替嫁入了宮便了。」

我根本不想入宮。

爹爹說得沒錯,我這個脾氣為妃,不弄個抄家滅族就算得萬幸,而於我自己更如進了火坑一般,畢竟連久湄那個玲瓏的性兒都不想入這樊籠。

可眼下看著父親一夜白頭,再沒別的法子。

那一日是入宮的黃道吉日,我頂著久湄的身份盛裝濃抹,臂上迤邐了長長的披帛。

登輦之前,我拜別在父親腳下。

「你若真嫁不出去,又何妨在家當老姑娘?爹養著你一輩子便了。」父親垂眼看我滿頭鳳釵朱翠,聲音是啞的。

而我只是低頭叩首,步搖環佩在我耳畔叮噹亂響,幾滴淚掉在地毯的絨毛上:「父親,女兒去了。」

他跌坐在太師椅上,拿手擋住眼睛,「你去了。你母親就留下你這麼Ťṻₜ一個親閨女,你還去了。」

入宮那日的天氣意外地晴好。我看見幾隻烏鴉掠過天穹,劃出弧線投入高高的宮牆外。

內監帶我至了分與我住的挹芳堂,一番吉祥話兒行雲流水。

我皮笑肉不笑硬撐著,應付了半晌已是筋疲力盡。那公公告訴我,明日清晨我須得去拜見宮中各位高位娘娘,這才引身告退。

我揉著突突發跳的額角,剛說可以稍稍清凈一會兒,脫了繡鞋坐在榻上,又見宮女魚貫而入,一會是這個貴人贈的見面禮,一會又是那個嬪妃送的小玩意兒,賀我的喬遷之喜,直過了一個時辰還在嘰嘰喳喳地行禮問安。

我正想你們要送禮為什麼不先合計合計趕在一塊兒,或者直接擱在那牆根兒底下,等我有功夫自己取就是了,這時那總領太監已頂著一團和氣進來。

見過我,他殷勤詢問我問可有哪處不慣,還缺什麼,他們自去遣人。

我此時頭要炸了,心說這裡最不慣的就是你們在這沒完沒了。

然而我看出那總管太監笑不達眼底,深吸了幾口氣,也終於在臉上撐出幾分笑來,跟他寒暄客套,待好端端地送了他們出去,忙命掩了宮門,癱倒在床上。

「主子,方才奴婢偶然聽見有剛出去的人念叨,」漱紅憂心忡忡地替我斟茶,「說您看上去有點冷漠高傲,性子不好相處呢!」

聞言,我差點沒把茶盞直接甩出去——我剛才明明是拼了命直笑得麵皮都僵了,還要我怎樣?

那晚我心裡又堵又氣,輾轉反側,直到後半夜才囫圇了一覺。

結果還沒睡到天亮,就被漱紅叫起來上妝。

我看著鏡中自己熊貓似的黑眼圈,腹誹不已。

待乘輦入了鳳儀宮,我腦中昏沉,原先背好的一套寒暄客套也忘了大半。

進了正殿,但見珠箔銀屏迤邐而開,十來名嬪妃早已列坐兩畔,一個個都是朱翠縈繞。

當中一個一身金燦燦,大氣威嚴的麗人必是皇后。旁邊嬌怯怯的美人兒則是那佳貴妃。其餘嬪妃我實在認不齊全。

我依規矩見了禮,那皇后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說了些見面規訓的套話,便命我告退。

出了殿門,我頭昏腦脹,只聽裡面飄出來幾句零散對話:

「——這就是那個誰送來的什麼替身兒?諂媚聖意,好不荒唐!」

「娘娘莫急,陛下為這事早動怒了。將她尋個地方晾下,也就是了。」

之後幾日果然無甚人搭理於我。

宮妃婢子們見我或是敷衍地笑笑,耿直些的便揚長而去。

而我自己倒也樂得自在,便在寢宮寫起了話本子,要麼就是彈琴作畫。

但每日朝覲皇后的禮卻不得不去,這時候遇見其他嬪妃,則是我最尷尬的時候。

見了面總不能一語不發,說不定還得並肩而行一段,就只好說些「姐姐來得早啊」,「這麼早來啊」「又來了啊」應付應付。

後來我發現晨禮路上經過的永巷有一處暗房,乃是堆藏舊物所用,時不時還有躲懶的太監將備用的恭桶暫存此處。

此後我若是遠遠看見有其餘嬪妃過來,便拉著漱紅一溜煙兒地躲進那暗房裡,捏著鼻子等上半晌,待從門縫瞥見來人走遠了,再整整衣服出來若無其事地前行。

春暖花開,偶爾我也會想去那御苑逛逛,這時候再怎麼盡力躲避,也還是會碰上前來游賞的嬪妃。

這時候想躲就只能躲在樹叢後面,不過要是冬日樹葉落了便不太好辦。

御苑之中沒有溷藩,不然還可以找藉口稱「嬪妾先去更衣」。

但是話說回來,幸虧沒得溷藩,不然在溷藩碰見人又該如何搭話呢?

總不能一直說「貴妃娘娘,您更衣啊?」「徐貴人,您更衣啊?」「皇后娘娘,您也來更衣啊?」

到後來我發現一個妙計,那便是裝睡。

見到人來,我便往那雕欄上一倚,玉手托腮,把呼吸調勻了合眼假寐,一般這時候,旁邊的人便會從我邊上走了過去,好用得很。

其他嬪妃們姐姐妹妹叫得親熱,互相串門子,也少不得暗起波瀾。

但我一不串門,二更無人登門,我便索性關了宮門,看看鳥,看看天,怡然自得。

我猜測自己性格古怪的名聲早在闔宮傳開了,因為眾人打量我的眼神愈發怪異,甚至有的見我過來便像看見了洪水猛獸,忙不迭躲避。

但我一來無寵,二來沒礙著誰的事,除了偶然在青苔上滑了一跤被當做笑柄談論幾日,飯食上偶爾是餿的以外,倒也風平浪靜,無甚人與我為難。

這樣倒也好,不惹是生非,爭不得光,也不會給父親帶來太多麻煩。

漸漸地我就該被人遺忘了,反正我就是個孤老的命格性情,在哪孤老也是孤老,宮裡也一樣。

唯一令我遺憾的便是,入宮將近半年我還未見過李承郅一面。

其實我很想再看看當年那個曾經蹲在青苔地里挖螞蟻洞,和我縱情談笑的少年如今是怎般模樣,他一定長高了吧,目光也該多帶上些沉穩了。

——只是單純的好奇而已。他那樣一個人若是成了天子,日理萬機運籌帷幄,該是什麼樣子?

那隻曾經拿著樹枝掏螞蟻洞的手,一朝握著硃筆批閱天下大事,翻覆為雲雨,掌握天下,又會是怎般模樣?

而我不得不承認,在當年那驚鴻一面後,我的的確確地喜歡過他。

又過了數月後的一個夜晚,李承郅召我侍寢。

這是前所未有之事。

我頂著妹妹的名字入宮,他一Ṫŭ₋直對我避而不見,顯然是刻意ṱûₘ迴避我這個前朝獻媚送來的替身。而這次召見,大約又是受了不知怎樣的一番挑唆。

又或者,他也只是應付差事般地見見我這個入宮以來就被冷落著的女子。

牆外的風起了,風聲嘶啞,扑打著窗棱。

我沐浴薰香,鳳鸞春恩車載著我駛入永巷。

入夜微涼,李承郅的寢殿燈火通明,高大的龍鳳蠟燭烈烈燃燒著,瑞獸香爐里點著幾柱香,緩緩落下細軟的香泥。

而他支頤坐在桌前,皺眉盯著手上的書,直到我向他行禮畢,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跪在他跟前不動,就這樣僵持著過了許久,他才刷地將書拍在桌上,不耐煩地命我抬頭。

我這才看清他如今的容貌。

比之初見他沒怎麼變樣子,只是清瘦了很多,顯得臉上的稜角分明了許多。曾經清澈的眸子裡,多了更多看不到底的東西。

他低眸看見我,眼中先浮起一陣訝異,盯著我打量了好一會兒,隨即就變成了厭煩,

「果然生得相似。難為他們把你找來。」

他不再看我,偏過頭去沉吟了一會兒,又對我道:「起來罷。朕知道你也是無辜之人。今日朕無甚心思,這就遣人送你回去。」

「不不不,不用遣人。」我脫口就來,「臣妾自己一個人能回,陛下真不用遣人。」

說著,我這便行禮告退,好儘早回宮睡覺。

誰知這時,李承郅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這個舉動倒讓我吃了一驚,怔在當地。

他緊緊盯了我半晌,忽道:「真的是你?」

我一時有點慌,不知如何回答——這一遭我頂替妹妹入宮,本是欺君。

他上下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如炬,「果然是你——那日,在假山後面看蜘蛛結網的就是你。」

我一時訥訥,只聞燭火嗶啵,檀香暖軟。

本想問「陛下如何省得?」但一尋思自己方才說了什麼,登時知道瞞不住了。

只得一五一十道出了原委,又道「陛下恕臣妾欺君之罪。」

我看見他深沉的瞳仁里,倒映著我的影子。

我只是厭煩和人往來,並非不懂察言觀色。

見他神色中並無怒意,反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驚喜,我確信他並不會治我的罪。

我依稀確認了一個令我有些懵然的事實:

很可能,我當真就是那個,所謂的什麼白月光——自那日假山後相見,李承郅便始終沒有忘了我。

4

那夜我與李承郅抵肩偎在龍榻上,直聊到殿里那龍鳳雙燭燃到盡頭。

他的體溫在夜幕中融融將我包裹,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觸到我的鼻端。

當年我們初見時,被打斷了未得盡興的一番談笑,如今總算添酒回燈。

他解了我的羅裳,覆過唇來,便是一夜旖旎。

都說「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而更稀罕的是這知音竟是當今聖上,又成了我的夫君。

平明破曉時他仍緊緊地擁著我不肯放手,賴在我耳畔說了許多心底的話,又把頭埋在我的懷裡,仍像個少年那般。

雖然隻字未提過朝堂之事,但我摸到他的臉頰已有了深深的凹陷,料想他這幾年過得並不容易,更難得一個知己——他和我原本是一樣的人,一樣古怪而偏僻的性兒。

然而我為閨女或為嬪妃,尚可由著自己的性子,而他為天子,每日必得整頓超綱,周旋於人前,方才立得穩威信。

內監捧著他的冕服前來請安時,我見他望著那片明黃,眼底儘是一片疲憊。

可是待冕服加身,戴正了通天冠穿定了六合靴,就像有一張面具將原本的他收了起來。

他一拂廣袖,渾似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威風凜凜的天子。

為太子時他厭了應酬縟節,可以溜去假山後自在掏螞蟻洞。

而如今他為帝,再不似往昔。

我見他流連看我,端正披回嬪妃的身份,向他跪奏道:

「臣妾年資淺薄,未敢有專聖寵之心,只求在宮中安穩度日,勿生波瀾。」

他只嘆了一聲,說了句「朕知道了」,便前呼後擁地離去,登輦前往朝堂。

我仍想過回從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日子。

然而宮中的消息傳得比生了翅膀還快,自那晚被李承郅寵幸,除了皇后見我便翻起白眼,人人都對我頂起一張和煦的笑臉。

佳貴妃日日邀我去御苑賞景觀魚,徐貴人則隔三差五帶著燕窩茶點上門,我的宮中終日絡繹不絕,數不盡的胭脂細軟,金銀玉器流水介的送來。

我不堪其擾,真想在宮門口貼張「主人已睡」的字條兒。

然而看得出,她們笑不達眼底。

我還想安穩度日,不想招惹是非,那些邀我去的花會筵席雖能推就推,實在推不過也只好給個面子。

但最後也往往是話不投機,硬擠出三五句尷尬的也就散了。

其實我看得出,那些嬪妃看我的神色愈發異樣。

從前她們嫌棄我性子不似常人,畢竟我無寵,倒還好說。

如今我得盛寵,她們儘管眉眼彎彎,眼底神色卻是恨不得要把我生吞活剝。

對於眼下的情形,我想了半天對策,最後還是覺得閉門擼貓才是正經。

後來,「奇事」就一件件發生在我身上。

先是月余後,我忽然一陣陣噁心,常常便嘔些酸水兒。

漱紅替我拍著後背,喜說這必是有孕了。

算算日子,月事的確沒有如期而至。那佳貴妃也不知怎的消息這麼靈通,笑盈盈送來一尊送子觀音,並肚兜兒金鎖等物,拉著我的手連稱恭喜。

漱紅喜得這就要去宣太醫,我忙忙攔下

——想到要接待太后,皇后,皇上,貴妃,數不清的三宮六院,待生下來還要再接待一回,還有孩子百日宴,周歲宴......太陽穴便一陣陣地發漲,便命先瞞下,且先過幾天安生日子再說。

誰知三個月後,不見肚子隆起,把我嚇得一身冷汗——想起有嬪妃假孕爭寵,失了聖心連累得家族蒙羞的事,當真是菩薩保佑。

後來又一日是我封妃大典,我的吉服也不知被誰劃出個大口子,急得漱紅連連跳腳。

恰巧內務府有件形制相似的衣裳在修補,正可ŧũ̂ₐ拿來代替。

這本是萬幸。

可我心大,將原本那件吉服上的破口子縫縫,也就穿著去了。

事後只因御前失儀被象徵性地罰了一個月禁足,就不了了之。

後來才聽說那放在內務府的衣服,乃是先帝什麼白月光梅妃的遺物,背後還有段逸事,因此太后見了便要咬牙切齒。

我那日若借來在封妃典禮上穿了,下半輩子恐怕得吃不消兜著走。

後來還有什麼丟了金釵去我婢子身上搜的,什麼站在湖邊觀魚,喊我一同過去觀看的,什麼在我的胭脂中偷偷下了麝香的,種種光怪陸離,不一而足。

然而我的宮門天天閉著,無人進得去藏釵栽贓;我見了人巴不得繞道而行,便也沒機會去「推她入水」;

我胭脂里下了麝香的事還是三年後才後知後覺,而那時我已誕下了白白胖胖的皇長子嘉茂,想來是因為我半個月里總有十來天素麵朝天

——那藏了麝香想害我不孕的胭脂早干成了紅泥巴。

更有人在太后面前傳我的謠言,說我狐媚惑主,不守宮規。

然而後宮中偏偏是太后最疼我,說我這孩子不爭不搶,隨分低調,是個溫婉賢淑的好性兒,還賜了個「淑」字與我為封號。

我真想說一句太后您老人家過獎了,我不是溫婉賢淑,單純就是懶罷了。

自我得專寵後,後宮裡誹我謗我的話每日都要翻個花樣兒。

我料想在李承郅面前,啼紅抹淚告我御狀的嬪妃必早就排起了長隊,我卻從未在他跟前有過一句辯解——近來朝堂似乎不甚安穩,李承郅總是滿眼疲憊的模樣,寢飯不思。

作為帝王,他根本無處排遣,只偶爾到我寢宮坐坐,攥著我的手一語不發地出會神,就揉揉眉心,又起駕至御書房批摺子到天明。

後宮蠅營狗苟永無寧日,我卻唯獨怕給李承郅再增煩悶,雪上加霜,熬壞了他的身子。

於是有一日他召我伴駕時,我斂容勸他對後宮嬪妃們多花些心思,雨露均沾。

那時李承郅正在專心看一冊奏疏,忽地就額角青筋暴起,動了真怒,劈手將那冊子狠狠摔在我臉上。

滿殿服侍的內監宮女見狀,烏壓壓跪滿一地,都悄悄拿眼角瞟著動靜。

我那「惡名」傳得闔宮皆知,大約他們早就暗中在打賭,猜聖上究竟那哪一日會對我動怒,是把我送掖庭還是關冷宮。

李承郅把那些人都打發了出去,殿門一關,就奔過來用力搖晃我的雙肩,氣急敗壞:

「你竟然要把朕送到別的女人懷裡去?!你心裡究竟還有沒有朕?」

原來他這麼生氣是為了這個。

見他堂堂天子耳根都漲紅了,活像個賭氣的孩童,我哭笑不得地把他摟在懷裡,摩挲著他的頭頸連連哄勸,又答應親手給他做十道他愛吃的小菜賠罪,這才罷休。

終於他氣消了,我看看四下無人,指著丹墀外的一棵翠竹,正色低聲道:

「陛下看這竹子拔節周正,不蔓不枝,實則根須卻不得不在地下與稗草野樹盤繞在一處。」

李承郅顯然能聽明白我在說什麼。

如今後宮之中,皇后乃是瑞平郡王之女,開國元勛之後,國舅瑞平郡王手握重兵,威名赫赫;

而佳貴妃乃是三朝權臣的外孫女。

這三宮六院的母家多與前朝勢力盤根錯節,彼此掣肘,尤勝一張巨網。

他良久沉默,最後望著雕甍上掛著的繁星嘆道,

「朕有時不知自己究竟是天子,還是喜怒愛憎,一舉一動皆受制衡的傀儡。雖有飛閣流丹,綺羅玉饌橫陳眼前,然想獨擁一人於輕舟野渡間觀這滿天星斗,竟不可得。」

我只能悄悄在袖底握緊他的手。

這深宮之內耳目眾多,並沒有容我多言半句的餘地。

百花凋殘,秋葉蕭瑟,緊接著太液池畔的綠柳清波被西風吹成了銀裝素裹。

自從皇后與佳貴妃聖眷漸濃,她們一黨已是氣焰沖霄。

莫須有的罪名總是不難尋的,我人在宮中坐,鍋也會從天上來。

有一回忘了是因為什麼緣故,皇后罰我除了外袍,在積雪半尺的永巷裡跪了一個時辰,我回去就發起了高熱。

佳貴妃堆著一臉笑前來探望了幾回,我都是好吃好喝地款待,而她轉頭就嬌滴滴地跑去太后跟前,說我是如何如何不記教誨還指著她謾罵羞辱,哭歪了臉上的梨花妝。

李承郅聽說了這幾件事怒不可遏,不顧我的再三勸阻,定要將二人治罪罰入掖庭。

然而轉頭前朝就傳來了邊疆暴亂的消息,本來應該擁兵駐守的瑞平郡王則「恰巧」入京述職。

這一切被左相等三朝元老一番「徹查」,矛頭指向了李承郅這位年輕君主的荒疏。

後來,後宮裡皇后和佳貴妃的「冤情」被「澄清」了,又賜了她們無數的稀物以示安撫。

說也奇怪,那暴亂也一瞬間被平了,朝堂也看似海晏河清了。

李承郅對這些「奇事」未置一詞,然而我瞥見過他夜半盯著奏摺時壓得極低的眉頭和青筋浮突的拳頭。

那之後他把我晾在了一旁,轉而對皇后與佳貴妃極盡榮寵。

他令皇后日日伴駕,一副琴瑟在御的模樣,而佳貴妃甚至有了「一夜三幸」的傳聞。

然而就在後宮日星轉換的同時,前朝亦有些事情在潤物無聲地上演——

瑞平郡王進了新爵,念其從前征戰身有舊傷,特令其遷出封地,另賜氣候暖軟處將養身體,慢慢地解去了他手上的兵權;

而那些幾朝老臣,也因眷顧他們「年老體邁」,紛紛被賜回鄉「頤養天年」,同時放開恩科,選召新人入仕。

涌動的暗潮即使不挑破,也總會漸漸被攤在明面上。

隨著這些勢如破竹地進行,反噬的力量也愈發明顯,蠢蠢欲動。

終於在某一日,瑞平郡王偽造國璽,假傳聖旨之事走漏了出來——

這位國舅爺早在府邸之中藏了天子服用的冕琉衣冠,並暗召工匠三千,私鑄造著寒光閃閃的刀戈。

這些老狐狸拿捏朝政的手段無孔不入,李承郅這位年少君主縱有勇謀,也是左右支絀。

又恰逢轉年四月,陽武一代黃河決堤,數百萬百姓流離失所,瘟疫肆虐;

偏偏六月江南又遇大旱,地裂三尺。

一時間怨聲四起,流民餓殍遍布赤縣南北。

而最終這一切的矛頭,都在叛黨造勢之下,通通指向了李承郅,

四境之內流言四起——定是君王昏庸無道,蒼天才降了罪,若不改天換日更待何時?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短短兩月,已有饑民萬餘投入瑞平郡王麾下。

甚至走在宮闈之中,那些披堅執銳,原本忠心耿耿的侍衛,眼神中都有了動盪的神色。

李承郅從不把任何情緒表露在明面上。

然而我眼睜睜地看見,才剛剛過了弱冠之年的他,髮絲中已夾雜著不少白髮。

看到那些白髮,我心中刀絞一般作痛。作為年輕的帝王,其實他的堅忍早已遠遠逾越他原本的年紀。
1/3
下一頁
溫澤峰 • 1M次觀看
溫澤峰 • 15K次觀看
徐程瀅 • 22K次觀看
徐程瀅 • 48K次觀看
徐程瀅 • 22K次觀看
徐程瀅 • 31K次觀看
溫澤峰 • 13K次觀看
溫澤峰 • 16K次觀看
溫澤峰 • 12K次觀看
溫澤峰 • 14K次觀看
溫澤峰 • 11K次觀看
徐程瀅 • 10K次觀看
徐程瀅 • 16K次觀看
徐程瀅 • 10K次觀看
徐程瀅 • 35K次觀看
喬峰傳 • 28K次觀看
呂純弘 • 23K次觀看
溫澤峰 • 20K次觀看
溫澤峰 • 8K次觀看
溫澤峰 • 9K次觀看
溫澤峰 • 10K次觀看
溫澤峰 • 13K次觀看
溫澤峰 • 20K次觀看
尚娥媛 • 40K次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