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裴兆那一日下朝回來時,在大街上聽到茶館裡有人在唱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人兮,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熟悉的旋律,觸發了心底某處最柔軟的記憶,他突然心頭一晃。
這首《野有蔓草》是他和祝朝煙成親那一年,夫人為她唱過的曲子。
她說,她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一首曲子也不會,但偶然間聽到過這首曲子,便有心學了下來。
每年春日裡,草長鶯飛的季節,他會帶著她在原野上放紙鳶,她提著鵝黃的裙擺迎風起舞,會輕輕哼起這首歌。
那道鵝黃色的身影,是他生命里不可多得的亮色。
裴兆不知道為什麼,今日心跳的格外厲害。
他想,或許是他太不理解夫人了,朝煙分明是被他慣的自由天真成性,只要他多哄一哄,肯定就好了。
他提了天香樓的點心,疾步想回去找夫人,疏解開他們的心結。
可一回到後院,看到的就是他的夫人抓著安平郡主的手腕,狠心將她推入冰湖的場景。
當時冰水初解,跳下去無疑是極寒徹骨,連性命都有危險。
他毫不猶豫下水去救人。
他承認,對於江玉婉這個年少愛而不得的戀人,他存了許多偏心,更是心疼她這些年的遭遇。
一瞬間,裴兆腦海里血氣翻湧,手竟不受控制地對夫人落下。
「胡鬧!你到底想做什麼?」
手掌在落下的那一刻,他才反應過來他的夫人已經懷孕六個月,頓時後悔不已。
他想道歉,想上前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
可她只是笑得悲涼,直接推開了他。
「裴相打夠了嗎?見我如此被誣陷,心中的氣結可疏解了?」
裴兆看著一旁凍到瑟瑟發抖,幾乎神志不清的江玉婉,一時有些猶豫。
最終他選擇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信玉婉這般柔弱,會為了誣陷她,冒著生命危險自己跳下水。
可夫人卻在他眼前暈倒了過去,昏迷之前,她的眼神充滿了同一種情緒。
是絕望。
裴兆從未想過,有一日能從祝朝煙的眼裡看到這種神情。
記憶里的她,嬌俏大方,古靈精怪。
開心雀躍時有,傷心發怒時有。
唯獨沒有見過這種令他恐懼的神情。
那一夜,他一直心神不寧,在陪伴心悸受驚的江玉婉時,也遲遲沒有安睡。
直到外面傳來小廝的驚呼。
「不好了,夫人房中走水了——」
彼時,他赤著腳只著中衣,慌忙跑到後院,只見漫天噴涌著熾烈的火舌。
他的夫人,和他的孩子,還在屋內!
他瘋也似的咆哮著。
「快去救夫人!都愣著幹什麼?!」
然而,濃煙滾滾,刺鼻到窒息,根本進不去人。
終於撲滅火勢之後已經是凌晨,所有人只看到大火燒盡,她焦黑的屍身。
一屍兩命。
裴兆是庶出,曾親眼看著小娘被主母折磨死在自己面前,自以為此生已經冰冷無情,只有利益。
可在這一刻,他明白了什麼是撕心裂肺,痛意徹骨。
「為什麼,為什麼你寧可承受烈火焚身之痛?也要離開我?」
過了良久,他才猛然抬起猩紅的眸子,想起來夫人曾經一本正經地對他說:
「其實我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如果你負我棄我,我就會一死了之,回到我原本的世界,與你永不相見。」
那時候,他總以為是女兒家情腸,說的些玩笑話,便也附和著應允。
她歪著頭問他,「你,你真的不怕我是妖孽,故意勾引你,禍國殃民嗎?」
裴兆真誠地握住她的手。
「朝煙,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女子,你的坦誠我視若瑰寶,我發誓,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相欺,不相負。」
「若有違誓,我必遭天殃人禍,五識盡喪,不得好死。」
直到後來,通過很多預言和奇論,他逐漸相信,她或許真的來自千百年以後。
她告訴他,世上有鐵做的飛鷹,裡面坐滿了人,飛起來的速度比千里馬還快。
她為他的仕途出謀劃策,還設計出水戰用的「鉤拒」,日飛三里的「木鳶」,運輸糧草的「餉母。」
憑藉這些,他屢建奇功,年紀輕輕便位及首輔。
更是教給他,千百年後的人們如何愛人,那裡的男人,如何疼愛自己的妻子。
裴兆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原來,這就是你永遠消失的方式。」
「你寧可承受痛苦而死,也不願意留在我身邊了,哪怕只是逢場作戲。」
他的夫人當真從未變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直到回頭見到江玉婉,他隱忍的怒意終於爆發。
他遷怒於她,毫不猶豫將她掌摑在地上,竟然動用了私刑,命人日日掌她的嘴。
「玉婉,我一向相信你,到底是不是你害了夫人?還不說實話!」
江玉婉不堪受辱,終於承認落水一事是她自導自演。
可對於夫人葬身火海,她卻搖了搖頭,「夫人的死,和我無關。」
面對這個表里不一的男人,江玉婉也終於將他看透,輕蔑出聲。
「你夫人,許是早就存了死志吧,次次見她,她都苦著臉。」
「真正害死她的人,明明是你自己。」
裴兆踉蹌了幾步,難掩震驚。
原來,朝煙一直都沒有原諒過他。
她寧願死也不願意留在他的身邊。
他費盡心思,千辛萬苦從漠北帶回來的安平郡主,如今也被他厭棄至極,冷落在了空房。
他到底愛誰呢?或許他誰都不愛。
他最愛的人,分明只有自己。
從那天開始,愧疚之下,裴兆每日喝得酩酊大醉,希冀在醉夢裡與夫人相見。
可首輔的重擔在身,不日又被州官催促,南下去衢州治水。
巡查堤壩的時候,望著江水滔滔,裴兆忽的萌生了幻覺。
他突然崩潰,跪在地上,發出一聲聲聲嘶力竭的嘶吼:
「朝煙,回來——」
悽厲悲痛的吼聲在江面上迴蕩,無人回應。
他終於落下淚來。
【第4章】
在揚州見到祖母的那一刻,祖母看到我風塵僕僕的模樣,頓時老淚縱橫。
她將我揉進懷中,心疼道:
「囡囡受苦了,我們不再回那傷心地,以後就住在祖母這裡,與我做伴。」
祖母絲毫沒有在意我懷著身孕從夫家逃走,當年從鬼門關走過來一遭,她對我只有滿滿的心疼。
我在江南春風裡安養了三個月,順利生下了一個女兒。
看著懷中小小軟軟、粉雕玉琢的她,我忽然蕩漾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這世上除了祖母,以後會有人無條件地愛我,不摻雜其他。
她會呀呀學語,會喚我娘親,會一點點目睹這世間繁華。
而我會在桃樹開花的時候,抱起她折桃花,等她長大一點,再帶著她去看看江河湖海。
那些我從前從未得到的愛,我都會給她,她也會同意給予我。
祖母極其喜愛這個重孫,給女兒取名為「含貞」,取自「含章可貞」,乾剛坤柔,含晦章美。
多年後,時過境遷,我已經隱姓埋名,重新獲得一個新的身份。
我在江南市鎮包下了一處茶樓。
午後,我時常躺在院落的躺椅上,以團扇遮面,偷得浮生半日閒。
院子的藤條上長滿了四時鮮花,微風拂過,香氣遠播。
夢裡,是裴兆與我定情的那日,我偷偷溜出府,扮作花旦,為戲班的小姐妹救場。
一襲水藍色長衣,濃墨重彩,我操著一口吳儂軟語,驚艷了台下裴兆的目光。
表演結束後,他到後台笑吟吟攔住我。
「姑娘玉面佛心,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朝煙,我會予你整個盛京不存其二的偏愛,你可願嫁我?」
那是我此生聽過最美最好的情話,他的目光真摯不容摻假。
可我渾然不知,他究竟在透過我的眼睛,對誰言。
後來我才知道,安平郡主未出閣前,最喜聽戲,時常包下戲樓自樂。
或許,那個讓他怦然心動的我,在他眼裡是江玉婉最美的年華。
「娘親!快下雨了,你答應我的糖蒸酥酪還沒有買到呢!」
含貞輕輕搖晃,把我叫醒了。
煙雨濛濛里,我笑著牽起女兒的手,轉身沒入人海。
那年寒秋,狂風肆虐,那個少年也是在這樣的陰雲下打馬而來,揚起飛揚的馬蹄,救起我的驚慌。
他的俊朗堅毅,深深吸引著我,恍若昨日。
我想,能在這個時代做到尊重女子的男人,極為難能可貴。
火光跳動間,仿佛又映出一對新人的眉眼。
裴兆一身大紅喜服,真摯地牽著我的手:
「朝煙,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我功成名就,你與我比肩攜手,可我忘記做錯什麼事,你便棄了我,永不相見。」
「所以我向你發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若違此誓,我必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