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上遇見了個要飯的算卦先生。一碗飯下肚,先生說,我有鳳命。
我覺得先生即便為三斗米折腰,也折得太過了些。
畢竟,我只是個賣豆腐的。
誰知道後來,我竟真的做了皇后。
1
我是西巷上,一戶賣豆腐人家的女兒。
平生做過最大的夢,不過是那些狀元郎、探花郎,從街上打馬而過時,能和我打個對眼。
我娘總盤算著,將我嫁給隔壁張屠戶家的兒子。
張屠戶家有錢,他兒子生得膀大腰圓,是幹活的一把好手。我若是嫁過去,一來不怕吃不上肉,二來做個正經老闆娘,總比做個豆腐西施要好得多。
可我不喜歡嫁給張屠戶的兒子,因為我是個膽小的,不管它是豬血還是雞血,總之瞧見血就害怕。
大街東頭,有個秀才,不管風吹下雨,每日都要穿過長長的街,來到我家買豆腐。
我覺得他可能是對我有點意思。
每次這樣跟娘說,我娘都要啐上一口。
「什麼對你有意思,老娘看他就是個窮酸樣,買不起旁的,只好日日都吃豆腐。」
「那咱家做豆腐賣,不也是天天吃豆腐,難道咱家也窮酸?」
娘朝我頭上狠狠敲了一下。
「肉好吃?還是豆腐好吃?」
「自然是豆腐。」
娘又在我屁股上使勁掐了一把。
「你傻呀你!」
即便如此,我還是很期待秀才來買豆腐。
豆腐兩文錢一塊,我只收他一文,還送半碗豆漿,剩下一文,我請他教我寫字。
秀才教的第一個字,是【我】。
我被這個字嚇昏了頭。
可是秀才說,【我】字都學不會,還怎麼學做人呢?
行吧。
他說得有道理。
就這樣,我當天點著油燈寫到三更,才勉勉強強寫出能拿出手的「我」
。
秀才教我的第二個字,是【人】。
我高興壞了,「人」字一撇一捺,竟然這樣簡單。
秀才又說了,做「人」簡單,難的是做「我」。
好吧。
他是秀才,他說什麼都對。
秀才日日都來,只在初一十五不來,我問他初一十五幹嗎去了,他不說。
總之,秀才要是考上狀元、探花就好了,以後他打馬而過,就不會只是跟我打個對眼這麼簡單。
我家甚至能打個招牌——狀元豆腐店。
也說不清是哪一日,反正不是初一十五,秀才沒有來。我等了他很久,守在鋪子裡,一直等到宵禁。
娘說,他許是記錯了日子。
第二天,秀才還是沒有來。
一個人再怎麼記錯日子,也不可能記錯兩天。
第三天,我用芭蕉葉包上三塊豆腐連半碗豆漿,穿過長長的街,到東頭去,找到秀才家,秀才家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隔壁的說他已經死了。
我愣了愣。
怎麼會死了?
隔壁說,他是為了春風樓的如意姑娘,跟人家公子哥打架,被打死了。
春風樓的如意姑娘是花魁,只在初一十五掛牌接客。
我聽了眼淚直往心裡流。
原來老娘說得對,秀才日日都來買豆腐,真不是對我有意思,他就是窮酸。
不僅窮酸,他還是個傻子!
秀才瘦得像根麻稈,可不是被人一打就打死了嗎?
我把眼淚狠狠一抹,又跑到春風樓去,夥計瞧了我直道稀奇,說道:「你一個不曉得哪裡來的野丫頭,竟然也學公子哥,點名要見花魁,如意姑娘正在裡頭接客,願不願意見你還另說,你且等著吧。」
我從天明等到天黑,腳都站麻了,才等到如意姑娘。
她長得真好看吶,穿一身藕粉色衣裳,鬢邊扎朵素白絹花,酥胸半掩,動起來的時候,一股蘭香直往人鼻子裡鑽。
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衫。
如意長成這樣,難怪秀才喜歡。
想起秀才,我又覺得難過。
吸一吸鼻子,我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說道:「我是為秀才來的。秀才生前,喜歡吃我家的豆腐,但他更喜歡你。這些東西本來是要送給秀才的,秀才死了沒人要,連帶半碗豆漿,一起送給你吧。」
「你且替他嘗一嘗,你要是喜歡,秀才泉下有知,想必也會很高興。」
如意那雙玉手染著胭脂色蔻丹,腕上墜著翡翠綠鐲子,驟然被塞上一捧豆腐,臉上的表情五味雜陳。
她張了張嘴。
我心裡難過,趕在她說話前,跑了。
2
在春風樓耽誤這麼半天,想在宵禁前回西巷,只有走小路。
小路僻靜無人,我借著月光一路小跑,碰巧撞見月光下,一群黑衣人拿刀,圍著一個白衣服戴面具的人。
白衣服的顯然十分厲害,黑衣服的一擁而上也沒討到便宜。
他們打得死去活來,我躲在牆角後面暈了又暈。一個黑衣人被白衣服一腳踹飛出來,剛好飛到我腳邊。從他身子下面流出血來,血水蜿蜒成一條小溪,流到我腳下,打濕了我的布鞋。
我忍了又忍,沒忍過去,眼一閉,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掐醒。只見打鬥已經結束,黑衣人躺了一地,那個白衣服戴面具的,被血染成了紅衣服,正用劍撐著地,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帶我離開。」他說。
我看著他那身血淋淋的白衣,又想暈。
一把劍橫到了我的脖子上。
「你想在還想暈嗎?」
……
我用指甲狠狠掐了大腿一把。
「不暈了。」
我提著三塊白豆腐出門找秀才,到了晚上,領回家一個穿白衣服血淋淋的男人。
阿娘打開門,只瞧了一眼便想要尖叫。
可是我已經忍身邊這個血淋淋的人忍了半宿,驟然見到阿娘,率先忍不住,搶先一步暈在了阿娘懷裡。
再醒來的時候,已是天色大亮。
鋪子沒開張,阿娘在院子裡泡豆子,西廂房裡躺著那個白衣服的人。
哦,不是白衣服了。
他換了一身阿爹的粗布裳,只是仍然戴著銀面具。
我跑去院子裡問阿娘怎麼回事。
「昨天你昏過去以後,那個人跟娘一起把你搬到床上。你說說,你還沒嫁人,他一個陌生男人,怎麼能……」
可惜我完全抓錯了重點。
「他說什麼了?他叫什麼名字?他有沒有用劍威脅你?」
阿娘翻了老大一個白眼。
「沒有。他的事,咱娘倆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去看看他醒了沒,醒了讓他快走。」
我又跑到西廂房去,白衣裳——暫且先這麼叫他吧——頭底下枕著他那把劍,睡得正香。
我瞧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從床底下翻出一本書來開始念。
秀才教我的字不多,遇著不認識的字,就用「圈」來代替。
「學而圈習之,不亦圈乎。有圈自圈方來,不亦樂乎……」
如此念了半刻鐘,床上的人嘆了一口氣,終於忍不住道:「你拿過來,我教你念。」
我把書往桌上一扣,欣喜道:「白衣裳,你醒啦!」
「……你這樣念書,想不被吵醒,很難。」
事實上,白衣裳根本走不了。
他傷得不輕,若不是這樣,他也不會要我攙著才能快速離開那條小路。
問題是,他不走,我和娘住四方小院,怎麼能藏下一個大活人,況且,還是個男人。
這個問題很好解決。
白衣裳把他的劍又拔了出來。
表示他雖然傷得很嚴重,但取個把條人命還是易如反掌。
阿娘和我沒話說了,只想著把這尊大佛趕緊治好,快快送走。
金創藥嘛,哪家哪戶都備著點。
缺的是止血藥。
說話間,白衣裳後背的傷又滲出血來。
眼看我又要暈,阿娘一巴掌拍在我腦門上:「你去本草堂,找崔大夫要點止血的。」
我捂著頭道:「好端端的,我怎麼要止血藥嘛。」
「笨,就說你月事二十天了還不幹凈!」
……
此話一出,空氣驟然安靜。
良久,白衣裳咳了一聲。
我回過神來,臉上躥得通紅,一跺腳跑了。
3
白衣裳說,他叫趙四水。
我覺得這大概是個假名。
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戴面具的人,給你說他的真名吧。
不管怎樣,白衣裳總算有名有姓了。
趙四水就這樣在我家住下來。
他的傷比他表面上看起來要嚴重得多,大多數時候,他都在睡覺。
我端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圈圈復圈圈」地念書。
等他實在聽不下去了,就扶著額頭坐起來,再教我一兩個字。
很快我們發現一個新問題,趙四水這個住,是白吃白住。
我娘不幹了。
我們孤兒寡母兩個弱女子,憑什麼養你一個老爺們?你穿戴這麼好,給個玉佩扳指什麼的,我們出去換點錢再給你養傷。
趙四水說,他身上這些東西都大有來頭,隨便一樣拿出去,東西上午到的典當行,下午他的仇家就能殺到我們小院。
不僅如此,趙四水還強烈要求,讓我們把他的那身血衣燒掉,再把他身上那些個玉佩扳指埋在院子裡的樹根下。
這下,相當於是躺在金山上要飯了。
娘在院子裡推石磨磨豆子的時候,時常用一種殺人般的兇狠目光盯著那樹根,幾乎要用目光將樹根鑿穿。
阿娘心情不好,連帶我,幹什麼都要被罵。
把豆腐弄碎了一小塊要被罵,吃飯多吃了一口米要被罵,簡直連呼吸都是錯了。
我琢磨著,傷筋動骨一百天,要是趙四水在我家住一百天,我豈不是要連著被娘罵一百天。
這也太可怕了!
天天喝豆漿不行,還是給他弄點骨頭湯吧。好快點,讓他趕緊走。
於是我把自己多年私藏下來的銅板盡數翻出來,開始每天去張屠戶家給趙四水買骨頭。
我趴在床邊,看趙四水喝骨頭湯。
他每咽一口,我就在心裡記上一筆:一個銅板。
一個銅板兩個銅板三個銅板……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過灼灼,趙四水喝了幾口喝不下去了,他把碗挪開一些,小心翼翼問道:「……要不,你也喝點?」
我猛點頭,於是湊過去一起喝。
喝了幾口,我也喝不下去了。抬起頭問趙四水:「你說咱倆在這裡喝骨頭湯,娘在院子裡喝豆漿,是不是不太好?」
趙四水扶額。
於是奇觀出現了。
我和娘兩個弱女子養個拖油瓶,日子反而越過越敞亮,家裡天天都喝骨頭湯。
半個月過去,我摸著肚子上新貼的二兩肥膘,若有所思,娘說得果然不錯,肉就是比豆腐好吃。
天天喝骨頭湯,也帶來一些新問題。
之前秀才天天來我家鋪子上買豆腐,我誤以為秀才對我有意思。
現在換我天天去張屠戶家買肉,他兒子張大牛該以為我對他有意思了。
今日去買筒骨,大牛哥多給了我兩條骨髓。
我端著碗,食不知味。
最後把碗放下,十分憂慮地朝趙四水說:「我可能要嫁人了。」
趙四水夾豆腐的手一抖。
一塊豆腐掉在桌子上,我瞧了心疼,伸出筷子去,撿起來吃掉了。
「你要嫁給誰?」
「嫁給大牛哥。」
「……大牛哥又是哪位?」
於是我開始從頭給趙四水講。
我講張屠戶、講秀才、講春風樓的如意、講我情竇初開又猝然死去的愛情。
阿娘面前我沒好意思哭。
當著趙四水的面,我十分沒出息地哭了,我趴在桌子上抽噎,幾乎要哭暈過去。
「嗚……你說,如意真就那麼好看嗎?是不是男人都喜歡那款的?」
情到濃時,我忘記了趙四水還有一把會殺人的劍,渾然把他當成了秀才。
我十分大膽抓著他的領子,把自己湊到他眼睛前面去,哭道:「你好好看看,我哪裡不如如意了!你就是不識貨!」
哭到最後,我想起如意穿的藕粉色紗裙,再看看自己的粗布衣,又提著趙四水耳朵罵:「都怪你,你把我吃窮了!你賠我藕粉色紗裙!」
隔天我買筒骨回來,趙四水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卻不在家。
娘說一大早就不見人,大概是走了。
我心下大喜。
吃乾飯的終於走了!
我把趙四水用過的被子拿去井邊洗,一邊洗,又覺得惆悵。
趙四水花了我那麼多銅板,怎麼能不告而別。
小沒良心的。
我回院子裡沒滋沒味念了一會書,有幾個字不認識,好氣,要是趙四水在就好了。
他走了,以後我去哪裡問字。
早知道就不該救他!
我一邊罵,一邊去院子裡推石磨。
我朝石磨狠狠一踹,踹得我腳疼。
娘在屋裡大聲罵:「有病啊!大晚上推磨,讓不讓人睡覺!」
有病,就是有病,都怪趙四水!
我看他才是有病!
這樣罵著,院門嘎吱一響。
一個瘦長人影走進來,正是趙四水,他手上提著個包裹。
我歡呼一聲抱著腳單腿跳過去。
「你回來啦!」
復又叉著腰罵道:「你還知道回來!」
趙四水道:「不回來,怕你罵我有病。」
可不是,就是有病!
「我去春風樓瞧如意了。」
我在心裡又罵了他一陣,平復下心情,問:「你去哪了?」
啊?
有病,有病有病有病有病!!!
我氣鼓鼓就要抱著腿往回跳,趙四水卻朗聲笑起來。
他扭著我的雙臂將我轉回去,又把手裡的包裹塞過來,順手在我頭上揉了一把。
「我去瞧如意了,秀才眼瞎,嗯……照我看,如意還沒有你一半好看。喏,你要的藕粉色紗裙,給你買回來了。」
我呆呆抱著懷裡的包裹,只覺耳邊轟然一響。
那是我的心跳。
「喜歡」的樣子,有千八百種。
4
從前我喜歡秀才,巴不得他天天來買豆腐。
現在趙四水天天住在我們家,我又希望他不要總是出現在我面前。
他會殺人。
他會用劍。
原因很簡單,趙四水這樣的人,我把不住。
他的一塊玉佩或許能買下一條街。
我在心裏面罵自己。
一條藕粉色紗裙,就把你給收買了。
林小小,你真是沒出息。
更重要的是,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我們家吃飯,兩條長凳。
阿娘長得胖,她自己坐一條,我和趙四水坐一條。
從前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坐在趙四水旁邊,總感覺是他是捆柴火,碰不得,一碰就燙人。
我端著碗湊到娘那邊,娘擦著汗,不耐煩攆道:「去去去,別挨著我。」
那、那我去哪兒?
我偷瞄一眼趙四水,端著我的小飯碗,不情不願坐到門檻上吃飯。
娘用筷子敲敲碗。
「林小小,你幹什麼跑那麼遠?!」
……
我磨磨蹭蹭走到趙四水旁邊坐下,隔他老遠,半個屁股都懸在外邊。
趙四水什麼也沒說。
他不動聲色吃完一碗飯,又不動聲色站起來盛湯,「啪」一聲,留下我原地摔個大馬哈。
「趙四水你!你故意的!」
趙四水彎腰一把拉起我,語氣里的關切滿滿當當。
「怎麼如此不小心?哎,我都沒注意到你竟然坐得那麼遠,你瞧瞧,都是我的錯,你快坐過來些。」
如果不是他嘴角掀起個壓不下去的弧度,我就信他是真關心我了。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討厭的人啊!
恨他!!
我打開書,圈圈圈圈圈,趙四水坐在旁邊優哉游哉地喝茶,渾身上下寫滿了「我在這裡,快來問我」。
誰要問他!
我惡狠狠剜他一眼,合上書,跑到院子裡濾豆渣去了。
家裡面到處都是趙四水。
西廂房裡是他,灶房裡是他,院子裡還是他,只有鋪子裡沒有他。
我只好每天從早到晚都待在鋪子裡面。
我賣豆腐,我賣豆腐,我賣豆腐。
我一天到晚都在賣豆腐。
啊!我真是討厭死趙四水了!!
一碗骨頭湯重重撂到桌子上,掀起波浪,灑出來半碗。
趙四水疑惑地抬頭看我。
「看什麼看!愛吃不吃!」
「……我是哪裡惹到你了嗎?」
「你說呢?呸!」
「……」
王大娘家要嫁女兒,邀請我娘去吃酒。
王大娘跟我娘自小相識,又是前後腳嫁的人,兩個人比了半輩子。
雖然,我不知道有什麼好比的。
但是,只要是跟王大娘有關的事,我娘總是如同喝了雞血一般地有勁。
就比如現下,我娘看我,就覺得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
「人家王春花都要嫁姑娘了,你看看你!
「聽說他家姑爺在衙門裡當差,你一天到晚路過衙門多少次,怎麼沒有給我領回來個當差的姑爺?!」
……
我不是,我沒有。
我一天到晚都在家裡面賣豆腐。
「你穿的這是什麼?一點女人樣沒有。你去吃酒,就不能打扮打扮給娘掙掙臉面?」
我又不是新娘子,只是去吃個酒,為什麼要打扮?
況且,我扎個褲腳,還不是為了方便推磨?
正這般想著,就聽見娘說:「你不是新買了條裙子嗎,你就穿那個去!哼,我陶冬梅生的姑娘,就是比王春花生的好看!」
「不是我買的,是趙——」
我剛開了個頭,就被娘從後面推了一把。
「趕緊去給我換衣裳!」
藕粉色紗裙,果然好看。
但因為是趙四水買的,我穿在身上,哪哪都不得勁。
老娘才不管我得不得勁。
酒席上,一群大嬸圍著我,嘰嘰喳喳嘰嘰。老娘高談闊論,左干一杯,右敬一杯,快活得像個老鴇。
太陽從西邊落下去,我攙著喝高了的老娘,提著吃剩打包的一條魚,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走。
「小小?」
我轉回去,是張大牛。
大牛哥撓撓頭,眼睛直往我身上瞄:「嘿嘿,是你和陶嬸啊,我遠遠看著,都沒敢認。小小,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
看見張大牛,老娘立馬不醉了,找了個藉口把我推給他,一溜煙走了。
大牛哥嘿嘿兩聲,搓搓手。
我也嘿嘿兩聲,搓搓手。
「小小,你今天真好看……」
我知道,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大牛哥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緊緊拽著我那半條魚,嘿嘿來嘿嘿去,就是不說走。
「要不……進去喝口水?」
「好啊!」
大牛哥答得飛快,眼看院門就要被他推開,我突然想起,壞了!家裡還藏著個趙四水呢!
我一下子躥上前去堵在門口。
「我家——燒水的鍋壞了,今天實在是不湊巧,改天、改天哈哈,我親自送兩壺開水到你家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打發走張大牛,我長舒一口氣,反手推開門。
只見月光下,一個漆黑的影子靜靜站在門背後,唯有一角銀面具揭示著他的身份。
「嚇死我了!趙四水,你有病嗎,站門口不出聲!」
我白了他一眼就要回去睡覺,趙四水卻突然反手把我按在牆上。
「你躲我,還穿我送你的衣裳,出去和張大牛逛街?」
我沒見過趙四水生氣,但我覺得他現在有點生氣。
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
這條裙子是他買給我的不假,既然送給我,可不就是讓我拿來穿的嗎?況且,今天出門前,他也看到我穿這件衣裳了。再說了,我是穿出去吃酒,娘叫我穿,我才穿的。
趙四水按著我的手緊了緊,整個人幾乎貼在我身上了。他沉聲道:「你說話。」
我……
我十分艱難地把那條魚提起來,湊到趙四水眼睛面前,討好地笑笑。
「那什麼,你吃魚嗎,我特意給你帶回來的。」
5
一條魚,剩下半截魚骨頭。
怎麼看也和「特意帶回來」不沾邊。
趙四水不理我了。
我也不想理他。
吃飯,一條板凳,邊上掛著兩個人。
左邊那個是趙四水,右邊那個是我。
活像一條扁擔。
娘問:「今天怎麼沒有骨頭湯,你沒去買肉嗎?」
趙四水在旁邊陰陽怪氣:「喝什麼骨頭湯,喝兩壺開水就好了。」
我點點頭:「對,娘,你幫我燒上兩壺水,我待會兒送去大牛哥家。」
趙四水猛地站起來盛飯,我猛地摔在地上。
不疼。
就是想哭。
趙四水蹲下來想拉我,我拍開他的手,忍著眼淚同娘道:「我家這條扁擔不好。」
娘忙著燒水,頭也沒回道:「咱家哪裡有扁擔?」
為了不同趙四水這個討厭鬼碰面,晚上娘來叫我吃飯,我說不吃,只在鋪子裡灌了自己兩碗涼水。
半夜我從夢中餓醒,摸一摸餓扁的肚子,大罵一句趙四水混蛋,認命地起床去灶房找找有沒有剩菜。
月亮偷藏在烏雲背後,院子裡伸手不見五指,唯有一星燈火讓人心安。
嗯……一星燈火?
那是趙四水的屋子。
大半夜不睡覺做什麼?
我躡手躡腳摸過去,躲在牆根下,偷偷扒著趙四水的門縫。
趙四水背對我站著,一個黑衣人跪在地上,正同趙四水說著什麼。
「……主子交代的事情,屬下都已經辦妥……是誰?!」
黑衣人耳尖一動,足尖點地,瞬間如魅影般掠出。
我什麼都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掐住了脖子,摁倒在地上。我緊緊抓著掐在我脖子上的那隻手,艱難地望向趙四水。
「放開她!」趙四水喝道。
掐在我脖子上的那股力道消失了,我無力跌落下去,被趙四水一把接住。
那個黑衣人消失得乾乾淨淨,如同他從未出現過一般。
我窩在趙四水懷裡猛烈地咳嗽起來,委屈、後怕、震驚,數種情緒一起湧上心頭。
趙四水低頭問:「嚇到了嗎?」
我點點頭。
他用下巴蹭蹭我的發尖。
「不怕,沒事了。」
我剛覺得趙四水是個好人,就見他把我放在床上,然後一掀衣袍,拍拍屁股走了。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只覺得難以置信。
走了?
趙四水就這麼走了?
他的人剛剛差點殺掉我!
脖子上的痛還沒有消掉,我看著空蕩蕩的房門,眨巴兩下眼睛,十分不爭氣地哭了。
王八蛋趙四水!
白眼狼趙四水!
狗才喜歡你!喜歡狗都不喜歡你!
我抱著枕頭哭得正起勁,忽聽得一個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
「你哭什麼?」
趙四水掰過我的頭,把那些眼淚鼻涕用袖子擦乾淨:「你這腫了,我剛剛去給你煮了個雞蛋。」
熱雞蛋滾到脖子上,燙得我一激靈。
我說:「燙。」
他說:「嗯。」
我說:「你王八蛋。」
他說:「嗯。」
我說:「你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趙四水說:「這個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你、你個王八蛋!第一次見面,你就用劍威脅我。你還故意讓我摔跤,你不讓我吃飯,你甚至,甚至還想殺我!」
「因為我捨不得你,還有,我沒有讓你不吃飯。」
我十分震驚地望著趙四水,連哭都忘記了。
趙四水仍舊滾著雞蛋,神情冷靜,如同剛剛在討論明日買什麼菜一般平常。
肚子咕嚕一聲,打破了這寂靜。
趙四水莞爾,然後把雞蛋在床沿輕輕一磕,開始給我剝雞蛋。
「你最近,有不認識的字嗎?拿來看看?」
「……哦。」
於是趙四水一邊教我認字,一邊往我嘴裡送雞蛋。
雞蛋很噎,抽泣著吃,更噎。
我說:「趙四水,你去給我倒點水。」
他說:「開水嗎?幾壺?」
我大罵:「你沒完了是吧!」
趙四水大笑,順手又在我頭上揉了一把。
他說:「林小小,能遇見你真好。」
6
因為一句「林小小,能遇見你真好」,我輕而易舉地原諒了趙四水。
日子重歸平淡,我們仍舊一起喝骨頭湯,一起坐一條板凳吃飯。
可我知道趙四水大概要走了。
他的傷在肉眼可見地變好。
我幫他換藥,揭下紗布,後背已經長出粉色的新肉。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飯,趙四水把嘴一抹,放下碗,說道:「我要走了。」
沒有預兆,又好像早已經做好準備。
我問:「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
趙四水站起來,十分有禮地向我娘行了一禮道:「陶嬸,院子裡埋的那枚玉佩作為信物,每個月可在匯通錢莊,換五十兩銀子。叨擾數日,在下不勝感激。」
五十兩銀子,我和娘一年都用不完。
而趙四水說的是,每個月五十兩。
我救了趙四水一條命,換來一輩子榮華富貴。
趙四水白吃白住時,娘總是對著老樹根破口大罵,現在潑天的富貴砸下來,她卻不為所動。
老娘把我拉到旁邊,對趙四水說:「我只要我和小小平安。」
趙四水點點頭:「這是自然。」
我和趙四水並排走出灶房。
落日最後一點餘暉映在天際,隔壁養的公雞不合時宜地開始打鳴,屋子外面有孩童嬉戲,四嬸在叫她家虎頭回去吃飯。
這是西巷,我從出生就沒有離開過的地方。
趙四水忽然側目。
「跟我走嗎?」
我出神地望著天際,一群麻雀落在屋檐上,在啄屋檐上的青苔吃。
良久,我反問趙四水:「你留下來嗎?」
趙四水沒說話,過會兒,輕輕拍拍我的腦袋。
我想這約摸就叫作相忘於江湖吧。
夜裡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搬了把椅子到院子裡去納涼。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一顆兩顆三四五六七八顆。
就像趙四水,住在我家一天兩天三四五六七八天。
哦,不對。
他馬上要走了。
蒲扇蓋在臉上,我閉上眼睛,在心裡悶悶又想了一遍——趙四水,要走了。
「有病!真是有病!」
我大罵出聲。
「嗯,我有病。」
睜開眼睛,趙四水半蹲在我面前。
他沒戴面具,我猝不及防看見他的真容。
長眉微挑,鴉睫下綴著一粒小痣,眸中寒色皎皎,許是面具戴久了,他比旁人白上許多,融在夜色里,猶如雲間月,月中仙。
但因他此時是笑著的,眉眼間的冷峭便被沖淡許多,仿佛月中仙生了情根,又被拉回陸地。
比如意好看千倍。
過了許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趙四水,你真該去春風樓掛牌。」
「行啊,初一十五,你來看我嗎?」
他漫不經心答著,搬了把椅子到我旁邊坐下。
「想什麼呢,半夜不睡覺?」
我白他一眼:「你不也沒睡?」
「小小,秀才被人打死了,你想給他申冤嗎?」
我驚訝地望向趙四水——我原以為他是來同我道別的。
「自然是想的,」我自嘲地笑笑,「可打死他的是世家公子。」
趙四水道:「依律,殺人償命,這事交給我來做。」
人命如草芥,世家大族,倚仗權勢,素來在京中橫行霸道。公子哥,是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無論如何也開罪不起的存在。
在趙四水那裡,替秀才申冤,卻只是輕描淡寫一句話。
我忽然意識到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同我一起搶骨頭湯喝的趙四水了,他是月下握劍殺人的白衣裳。
我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他忽然來了興致,折下一截樹枝,從背後圈起我的手,就在沙地上開始教。
趙四水教我寫過很多字,大部分時候,他半倚在床榻上,我端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學得不好時,他就用書敲我的頭。
現下月色清澈,照得沙地銀亮如水,趙四水與我貼得極近。
我聽見他的聲音如同月光皎皎。
往後經年,我與他糾纏半生,念念不忘的便是這一日,趙四水呼吸滾燙,在我耳邊輕念:
「昭,下面四點水,念『照』。小小,我的名字,叫作沈照。」
7
趙四水,哦,沈照走了。
一走就是大半年。
半年裡,京城發生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個命案。
說是有位世家公子當街強占民女,湊巧,被微服私訪的皇帝瞧見。
天子腳下,竟無王法,陛下震怒,當場叫人徹查。
查來查去,發現公子哥跋扈,上一回,甚至打死了人。是個秀才,一個學識過人,卻屢試不中的秀才。
殺人那位公子哥,被拉到菜市口,刀決。
公子哥的父親,戶部侍郎韋霍,官降三品。
涉嫌包庇及玩忽職守的官員,通通革職查辦。
此事一出,坊間百姓,無不拍手叫好。
第二件事,是件喜事。
陛下立皇二子沈照為太子,另擇首輔大臣崔清泉之女崔汐瑤為太子妃,待吉日完婚。
那日我提著菜籃子站在皇榜粘貼處,看了許久。
趙四水是沈照。
沈照是太子。
趙四水是太子。
趙四水要娶老婆了。
我提著空籃子去買菜,又提著空籃子回來。
老娘正在切豆腐,提著菜刀罵:「林小小,要死啦你!」
西廂房空空蕩蕩,只剩下趙四水穿過的幾件舊衣裳疊在床上。
我放下空籃子,拎上一壺酒,出了門。
穿過長長的街,到東頭,是秀才家。
秀才家升著炊煙,門口支著個架子,上面曬滿衣裳,牆角處,放著個接雨水的瓦罐。
這裡已經住進新的人家。
我不知道該去哪裡了,拎著酒壺茫然四顧,兜兜轉轉,又來到春風樓。
我覺得春風樓真是很神奇的存在,天陰也好下雨也罷,這裡永遠歌舞昇平。
原以為守門的小廝又要攆我,萬萬沒想到,一個丫頭遠遠看見我,就迎出來,說她家姑娘已經恭候我多時。
她家姑娘,自然就是如意了。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用接客,如意的裝扮很是素雅,只是手臂上,戴個白袖圈。見我神情驚異,如意杏眸低垂,解釋道:「我在為他服喪。」
「是秀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