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長公主會介意。
意外的是,她面上並沒有不悅。
相反,表情比剛來時更自然鬆快。
甚至語氣都柔和許多。
「放心,本宮不是那種不近人情、折磨人的婆母。」
「今日他們有意鬧上門,你也算臨危不懼了。」
「有膽識,本宮喜歡。」
「喜歡」二字落下的時候,她身邊的蕭鶴川眉頭似乎微挑了下。
他昂首挺胸。
仿佛被誇的是他自己,自豪得很。
仿佛早已見慣了他這副神色,長公主並未理會他,只垂下眉眼,笑吟吟起身,從袖間拿出厚厚一沓紙,朝我遞來。
「本宮今日是來送聘禮單子的。」
「除此之外,城南還有間宅子,成親後你們願意住進去也好,繼續待在你府上也罷,全憑你們心意。」
「只不過,有幾句醜話,我必須得說到前頭。」
厚厚的一沓聘禮單子,拿在手中很有分量。
我有些詫異。
但長公主似乎並未覺得不妥。
她微頓,斜眼瞪了蕭鶴川一眼。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
她這一眼隱隱嫌棄,仿佛有千言萬語想說。
可最終,出口的只有一聲輕嘆。
「想必他做過的那些混帳事,你也知道。這門親事雖有賜婚旨意,但你若嫌棄他,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否則,成親之後他就是你的人,將來無論他闖什麼禍、鬧什麼么蛾子,你都得自己想法子收拾。」
「我這裡不接受告狀,只會當沒生過這個兒子。」
「管教他二十幾年,我也頭疼了二十幾年,想過幾天安生日子。」
「不過你放心,這門親事你若沒異議,這段時間țû²,我會讓他在家好好收收性子,學學規矩。」
我:……
這些話乍一聽,好像沒毛病。
但不知為何,我總感覺怪怪的。
哪裡怪,又說不上來。
還是耳郭驟然通紅的蕭鶴川,咬牙一語道破。
「母親這真不是在嫁女兒?」
「快閉嘴吧!」
「再多說些,是想讓我當一輩子光棍漢嗎?」
16
長公主是被蕭鶴川連拖帶拽,哄走的。
他沒走,站在門口,頻頻回頭看長公主的馬車。
確認長公主並未偷聽,這才轉頭看我。
「今日這事,是我沒有考慮周全。」
「放心,往後我不會讓這類事情再發生。」
他說這話的時候,眸中厲色一閃而逝,令人不寒而慄。
速度快得,仿佛我的錯覺。
我以為,他是在承諾不會如周行野一般,讓那些鶯鶯燕燕鬧到我跟前,連忙搖頭。
「成親之後,世子若想娶側妃納妾也是可以的。」
「只要對外給我留足體面,讓宋家產業於京中牢牢立足,你的開銷一切由我承擔,這句話仍舊作數。」
我連忙解釋。
他卻好像被這句話惹惱了似的。
呼吸一頓,猛地瞪大眼睛。
「上次是逛花樓,這次是妾室側妃。」
「你就那麼希望我有別的女人?」
見我愣怔未答話,他眉頭狠狠一擰。
不知想到什麼,他竟冷哼一聲,瞪我一眼,拂袖而去。
我:???
不是。
他在生氣什麼?
17
有長公主和蕭鶴川插手。
周行野和連雨煙的案子,第二日一早便被應天府呈到了御前。
被我找來做人證的乞丐,手裡捏著他契兄弟的戶籍。
證據確鑿。
周行野與連雨煙辯無可辯。
連雨煙作為案件的始作俑者,被下獄流放。
而周行野雖是被騙,卻也沒能逃過。
他被連降三品,禁足半年,罰了兩年的俸祿。
聽說,這判決出來時,與周行野交好的幾位大臣仍有微詞。
甚至將賜婚蕭鶴川與我一事拿出來說。
「那連姑娘,周將軍也是憐其孤苦。」
「就算他抬平妻之事不妥,陛下也不能幫著長公主一家,搶奪人家姻緣啊……」
可天子不為所動,將上書的奏摺都扔了。
「朕能有什麼辦法?」
「賜婚聖旨五年前那臭小子就求朕寫了,那時候,那宋家女娘並未定親。」
「要不是他非得抱著聖旨嘚瑟一晚,宋家女娘的婚事,哪輪得到周行野那小子?」
「周、宋兩家這親定了五年都沒成,兜兜轉轉又繞回來,證明他們兩家沒緣分。」
「好了,此事已定,往後誰都不准再提!」
眼見天子終於發怒。
朝堂上才終於沒了聲音。
我於坊間傳聞中聽聞這些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兩日後。
穗兒帶消息回來時,眼睛都快笑沒了。
「聽說,這幾日蕭世子天天蹲在應天府門口,讓人在門口大喊『公正查案,速查速決』呢。」
「如今,坊間都在罵周家那位。」
「都笑話他不辨黑白、識人不清,不僅為了個壞女人毀大好姻緣,還因此葬送了前程,活該!嘖嘖……」
坊間如何罵的,我並不關心,只將坊間傳的那幾句天子之言反覆琢磨。
越思索,心中越沒底。
原來……蕭鶴川五年前就求了賜婚旨意?
難怪那日我並未怎麼勸,他便爽快答應,還一夜之間拿出聖旨。
提及花樓、妾室,他會如此生氣。
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情緒。
一想到他為了護我名聲,甘願挨罵。
不僅與長公主替我撐腰,還費心幫我盯著這樁案子。
而我僅僅只是將這門婚事當作交易,送出去的兩間鋪子,還都被退回來。
我有些愧疚。
思來想去,我決定還是再添幾間鋪子,親自給他送去。
然而,他似乎當真氣著了。
雖然聘禮一箱箱送來,隔三岔五差人來送些小玩意,他卻始終避而不見。
每次拒絕,說辭都是:「在家學規矩。」
「成親之前不宜拋頭露面。」
看著府中幾乎要堆成小山的禮,穗兒不解。
「小姐,你說世子為何要送這些金銀點翠和玉盞琉璃?」
「他難道不知道,這些都是咱們鋪子裡的東西?」
我:……
第一次遇見這種狀況,我也不太懂。
「可能暗示我,他想要這些鋪子吧。」
18
三個月的時間不長,眨眼便過了兩個月。
宋府和長公主府那邊,婚宴籌備得有條不紊。
但還沒等到成親吉日。
綏原郡那頭便發生山洪,毀近半座城池。
聽說,三天前的夜裡,忽然發生地動。
地動摧垮了滄江堤壩,致下游城池被淹。
因事發突然,又在夜裡。
熟睡的人們逃命不及,死傷極其慘重。
不僅需要大量人力救援,還需要朝廷撥銀賑災善後。
可與西戎在山月關僵持的這幾年裡,國庫早已被掏空。
如今戰事平定,尚未喘息便遭此天災。
朝廷一時之間根本拿不出銀子。
只得削尖了腦袋,讓朝臣和各大世家湊。
得到消息,我沒有猶豫,第一時間叩響長公主府大門。
「宋家經商數十年,家底還算豐厚,此番願意捐出三分之二家產。」
「這裡已經整理好帳單,共計七千萬兩銀、三千六百萬石糧食,還有藥材、布帛……」
「殿下您瞧瞧,可還缺什麼?」
相比我輕描淡寫的語氣,長公主和蕭鶴川顯得很震驚。
尤其蕭鶴川,微微瞪大雙眼。
眸中閃爍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這可是你宋家經營數十年的家產,你真捨得?」
為何不捨得?
我父親和祖父在世時,雖然行商賺錢,但也修橋鋪路、建善堂。
山月關這幾年戰事不斷。
我送冬衣、送米糧,除了因周行野有婚約,還因為宋家家訓,一直都是國事大於家事。
「錢哪有人命重要?」
「錢沒了可以再賺,若那些人命能因錢財得救,一切都值得……」
話音落下,我的雙手已經被長公主握住。
她力氣極大,微微顫抖。
眼中似有晶瑩閃爍。
本以為她會慷慨激昂,替天子說些感謝的說辭。
但她哽咽開口,卻是:「好孩子!」
「嫁給我家這傻兒子,真是委屈你了……」
19
綏原郡這場山洪,鬧得京中人心惶惶。
與長公主和蕭鶴川商議之後,我們一致決定推遲婚宴。
從京城去綏原郡途中,要經過潁西。
那地多山匪。
長公主不放心,主動請纓,決定親自帶兵去一趟。
蕭鶴川也難得正經,提出跟去救災。
他們出發那天,我出城送行。
這一次,蕭鶴川倒沒有刻意躲我。
城外的十里坡上,他神情肅穆鄭重,正色看我。
完全不見往日的吊兒郎當。
眸中是我從未見過的堅定。
「宋安羽,我知道自己不學無術,這些年行事荒唐,名聲極差,配不上你。」
「但我不會一直都這樣,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他的話如一顆石子扔來,令我胸口處微微一怔。
但不等我回味,他已經策馬追著賑災隊伍離去。
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
我才後知後覺。
不是。
他身為長公主嫡子,皇親國戚,身份貴不可言。
而我只不過是商賈出身的平頭百姓。
他為何要向我證明?
因蕭鶴川的話,我連準備好的問他之前為什麼躲我的話都忘了說。
回城的路上也一直心緒難平。
可我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一陣嘈雜的馬蹄聲和喊殺聲便由遠及近。
不等我反應,馬車猛地一晃,停了下來。
下一瞬,車外傳來粗獷的男聲。
「宋大善人,咱們當家夫人要見你。」
「下車跟咱們走一趟吧!」
20
我是被人綁了蒙著眼睛帶走的。
馬背顛簸。
一路上我被顛暈了好幾回。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死在馬背上的時候,馬匪終於停下,將我扔在地上。
眼上的黑布被人暴力揭開。
適應光線後,我第一眼看見的,竟是一個多月前被判流放的連雨煙。
破舊的木屋裡,她濃妝艷抹,縮在一個滿臉胡茬的男人懷中,眉眼間俱是風情。
與一個多月前柔弱無害、楚楚可憐的模樣大相逕庭。
大約被我震驚的表情取悅。
她勾唇笑笑,隱隱得意。
「宋安羽,沒想到我能活著回來吧?」
的確。
我沒想到她就是馬匪口中的「當家夫人」。
也沒想到,流放途中戒備如此森嚴,她竟有本事逃了。
「你抓我來,是想殺我嗎?」
我平靜地望著她。
她沒答,附在男人耳邊,嬌俏地說了句什麼。
聞言,那男人在她腰上摸一把,說了句我聽不懂的方言話。
隨後,他一臉盪笑起身,圍著我踱步兩圈,滿意地點頭離開。
直到房中只剩我和連雨煙,她才裊裊走來,居高臨下地勾起我的下巴。
「我怎麼捨得殺你?」
「你害我身敗名裂,淪落到如此境地,我當然也要你嘗嘗我受過的苦才行。」
不知道想到什麼,她忽然輕笑一聲。
「宋安羽,不如咱們打個賭吧?」
「我已經讓人給周行野和長公主府同時送了信。若一會兒先來的人是蕭鶴川,我便放了你。」
「若是仍在禁足期的周行野先來,便讓我外頭的那些兄弟,好好伺候你,如何?」
21
連雨煙的話,令我感覺十分荒謬。
且不說蕭鶴川此時已經離京,收不到消息。
「我與周行野早就退親,再無關係,你憑什麼認為他會來?」
「就憑我那日去你府上鬧,是他授意。」
她聲音發狠。
大約這段記憶當真讓她十分不悅。
她起身退開,長舒一口氣。
「我在山月關陪了他三年,他受傷不能行動,是我端茶倒水地照料,可每次你一送錢財來,他就將我的好忘得一乾二淨。」
「他帶我回京,卻不願意娶我,直到我差點被人糟蹋,被他看光了身子,他才勉強同意娶我為平妻。」
「可你為什麼要退親呢?」
「明明你生來就什麼都有,我只是想嫁給他,求個安身之所而已……」
她似乎將一切不幸都歸咎於我。
緊盯著我的眸子,如淬了毒一般陰暗。
「那日你退婚,接了賜婚聖旨,他在家裡宿醉了一整夜,第二日便同我說,若不能娶你,我也別想過門。」
「你瞧,他多愛你啊。」
「聽說你有危險,怎麼可能不來呢?」
愛?
這個字眼,讓我有些想笑。
我忍不住笑出聲。
「我總算知道,你和周行野為何行事如此悖逆隨心了。」
「你們一個狂傲自負,不想退親丟了我宋家錢財帶來的好處,背負降妻為妾的罵名;一個自以為是,認為全世界都該順著你,幫你嫁入周家為妻。」
「嘖嘖,當真絕配!」
我抬眸看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
「可是,憑什麼我要委屈自己,成全你們呢?」
我這番話似乎惹惱了她。
她突然上前一步,緊緊掐住我的喉嚨,仿佛要置我於死地。
但就在我呼吸不得,眼前一陣發黑,以為自己真要死的時候,她又瘋瘋癲癲,驟然收手,喃喃道:「不行,入獄流放這一路,我被人虐待、玩弄,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我受了那麼多苦,好不容易才熬到今日,你也不能死得太容易……」
22
大約真的想要一個答案。
明明有機會殺我,連雨煙卻固執地賭一個結果。
木屋外馬蹄聲響起時,她很興奮。
她動作粗暴地將我從地上提起,匕首架上我的脖子。
推我出門,看見一前一後策馬前來,正同馬匪廝殺的蕭鶴川與周行野。
她忽然瘋了一般,大笑出聲。
「看!他來了!」
「他竟然真的來了!」
她笑聲悽厲,震得我耳朵發疼。
可我卻沒看周行野,只緊緊地望著一旁眸眼狠厲、執劍穿透馬匪肩頭的蕭鶴川。
鮮血飛濺,染紅了他的衣裳。
我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
此時的他,宛如地獄而來的羅剎惡鬼。
我卻絲毫沒覺得怕。
反而感覺,此刻他被鮮血染紅的眉梢臉頰,妖艷異常。
隔著人群,他抬眸望來。
與他視線相對的瞬間,我只感覺心跳都漏了半拍。
「住手!否則我不保證她能活命。」
耳邊,連雨煙叫囂著。
周行野似乎停了。
動作頓住的瞬間,馬匪的長刀在他身上割出了幾道口子,眨眼間就將他按倒在地。
但蕭鶴川沒有,他面無表情地緊盯著連雨煙。
眸光陰鷙。
像是在看一具冰冷的屍體。
只一眼,便讓人望而生畏。
長劍自他手中投出,準確無誤地飛向挾持著我的連雨煙。
似乎沒料到他毫不顧忌。
連雨煙呼吸一頓,本ţüₑ能地拉我為盾。
可這動作蕭鶴川仿佛早有預料。
因為下一刻,他已經飛身上來抓住劍柄,手腕一拐,準確無誤地將長劍刺入連雨煙的肩里。
被蕭鶴川拉入懷中,緊緊護住時,我的心跳仍舊很快。
看著他一臉後怕,緊張問我「安羽,你有沒有受傷?」的瞬間,我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蕭鶴川「紈絝」之名還未傳開時。
那些達官貴人之間,有過一些對他的傳言。
「此子慧極,小小年紀便能拉開戰弓,尤勝長公主當年。」
「將來若有他們母子二人相助,何愁不能穩坐皇位?」
23
蕭鶴川的侍衛帶人衝來時,那群馬匪已經開始四散奔逃。
但還沒能逃掉,便都被捉住了。
被捆住押走時,為首的大鬍子馬匪破口大罵。
這一次,我聽懂了。
他罵的是:「臭娘們!你騙老子!」
「說什麼有錢賺、有女人玩,你就是和官府串通好的!」
「你等著!老子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連雨煙充耳不聞。
她淚眼矇矓地緊盯著周行野,好不容易才勉強靠牆站穩。
「周行野,你終究還是來了……」
「你就那麼愛她?寧願抗旨也要來救她?」
周行野沒有回答。
抬眸看我一眼,眸光複雜晦澀。
但轉瞬間,就被蕭鶴川側身擋住。
「走吧。」
確認我沒受傷,蕭鶴川沉聲替我鬆了綁。
他攬著我轉身時,連雨煙還在質問周行野。
「那我呢?你愛過我嗎?」
「雨煙,你知道的,我一直只拿你當妹妹……」
「妹妹?哈哈哈……好一個妹妹!那你也去死吧!」
……
身後,悽厲的笑聲夾雜著嘈雜的驚呼。
令人心驚。
蕭鶴川卻不容我回頭。
他拉著我加快腳步,態度強硬,幾乎咬牙切齒:「別看,這兩人都是瘋子。」
直到行至密林,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才鬆開,一言不發,背對我而立。
看著他緊握的拳頭和僵硬的脊背,這一刻,我竟讀懂了他的情緒。
「蕭鶴川,你為何生氣?」
話音落下,他忽然動了。
他轉過身來。
不等看清他的表情,我便被他伸手一拉,拽入懷中。
「別被周行野騙了。」
「我是男人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愛你。」
24
男人的懷抱滾燙結實。
耳邊的聲音也瓮聲瓮氣。
我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心中微動。
我輕聲應:「嗯,我沒信。」
我當然知道周行野並非後悔,對我動心。
他不過是自尊心作祟,容不得旁人拒絕,又什麼都想要罷了。
或許於他而言,徹底失去才會回頭。
我相信,若今日他僥倖沒死,過不了多久,他便要開始緬懷連雨煙的深情。
從蕭鶴川懷裡退出來時,我已經平復好了心緒。
可抬頭對上他沉而又沉的眼神。
我的胸口處又狠狠一怔。
像是被人塞滿了大團大團的棉花,酸軟發脹。
又像是平靜的湖面,被人投下一顆石子,泛起陣陣漣漪。
從未有過的陌生情緒,讓我微微怔忪。
我本來想這是個好機會,可以問問他,前些日子為什麼不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