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瑤抬手捂上臉,紅著眼,倔強地望著李承謹。
李承謹無奈妥協:「她如今是你的婢女,自然隨你處置。」
雲瑤瞬間展露笑顏,同我比畫:「要大的,像我這麼大。
「最好要跟我一樣像。
「連枝姑娘這麼聰明能幹,一定能堆出來的對不對?」
雲瑤滿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看向院中被清掃過的殘雪。
不知道該如何堆出一個雲瑤那麼大的雪人。
也是這片刻的遲疑,又引得雲瑤落了淚。
「謹哥哥,連枝姑娘是不是不喜歡我啊?」
李承謹走向我:「連枝,別忘了你如今的身份,你要違抗主子的命令嗎?」
他的手落在我肩上,用力將我往下壓:「枝枝,聽話。」
我順著李承謹的力道,一點一點地彎下了膝蓋。
「連枝遵命。」
我還是奴婢,所以得聽話。
只是我沒想到,這雪人一堆,便堆了整整三日。
6
李承謹替我向雲家長輩賠罪後,就先行離開了。
臨走時,給我留了一句話。
「枝枝,等你將雪人堆好,我便來接你回家。
「聽話些,別讓我失望。」
那時我正脫了衣服用來運雪。
前院裡的殘雪不夠堆大雪人,雲瑤也不許我用那些骯髒的殘雪堆她。
於是我只能奔走於雲府,搜集乾淨的雪。
我沒有裝雪的工具,也不被允許有。
要麼就用雙手捧,要麼就少穿一件。
我冷得渾身發抖,並未留意他。
只是在想,嶺南真暖和。
若是當初,沒有鬼迷心竅就好了。
雲瑤總是不滿意我堆出來的雪人。
每堆好一個,就人踹了。
堆了踹,踹了堆。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堆了多少個雪人。
只記得我在雪中過了三個黑夜。
只記得我好像很久沒吃過飯了。
雲府沒有給下人留飯的習慣,我每次被允許去後廚吃飯時,都晚了。
高門大院就是如此。
殺人從來不用見血。
沒有人苛待我,不給我飯吃,是我自己的去得晚了。
好在,並沒到絕路。
用雪搓搓手腳,搓搓身子,便沒那麼冷了。
吃些雪,墊墊肚子,也沒那麼餓了。
再熬一熬,熬到李承謹來接我。
我盼著他不要食言。
至少這一次別。
可我還沒等到李承謹來接我,卻先等到了雲瑤的怒火。
有人撿到了從我身上掉的婚書。
我被人扯住頭往冰水裡按,身後還被人重重踹了一腳。
「下賤東西,下賤東西,竟敢偽造婚書,你也配!
「既然你命這麼賤,三天不吃不喝都凍不死你,那就淹死好了!」
雲瑤被婚書沖昏了頭腦,哪怕身邊的人怎麼勸告都無效。
我耳朵進了水,頭也仿佛有千斤重,連意識也變得逐漸模糊了起來。
唯獨眼前的彈幕很清晰:
【???煞筆女主怎麼突然發瘋?】
【怎麼感覺人設拿反了,應該是惡毒女主嬌軟女配才對。】
【嬌軟女主狠起來,有點帶感啊。】
【罵什麼,女主也沒錯啊,她只是喜歡男主,合理保衛自己的愛情而已。】
【不是,就只有我好奇,惡毒女配今天會死在這兒嗎?】
【就這局面,男主不來,惡毒女配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嗎?
不!
還剩四天,我就不用再給人做奴婢,就能拿到新戶籍了。
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絕不!
腦袋被人從水裡提起來的時候,我用盡全部力氣掙開了抓我的人。
然後奮力撲向身後等著我斷氣的雲瑤,咬住了她脖子。
7
我其實沒什麼力氣了。
只是我不想死,不想就這樣任人宰割。
所以想要為自己搏一搏。
我的孤注一擲,換來了雲家下人的一團亂。
人人都試圖將我拉開。
有人來拉我的手,有人拖我的腳,還有人掰我的頭。
我全然不理會,只在他們每次動我的時候,牙齒向雲瑤的脖子用力。
還伸手扯她頭髮,掐她的肉。
在嶺南吃的五年苦,讓我對付起雲瑤來輕而易舉。
雲瑤慘叫連連,對我又怒又怕。
怕我,真的就那樣一口要了她的命。
生死面前,雲瑤這個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沒比我這個賤婢好到哪兒去。
不,她甚至不如我。
至少我沒有哭的眼淚鼻涕糊一臉。
事情鬧得有些大。
因為我知曉自己沒有退路後,鐵了心要拉雲瑤同歸於盡。
一個我不值錢。
可雲瑤是等著做皇子妃的人,雲家人也賭不起。
雲家派了人去請李承謹。
他一來,我便看到了他失望的眼神。
「連枝,一個雪人你堆三天堆不好,如今還敢挾持雲瑤,鬧的人仰馬翻,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的心跟著沉了下去。
李承謹嘆氣,朝我伸手,「乖,別鬧了,鬆開雲瑤。」
我沒動,「你不問一句緣由嗎?」
李承謹沒說話。
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不信我。
不信我這個陪他吃了五年苦的人。
我扯著嘴角笑了笑:「殿下,可從前的你,是問的。」
我對貴妃娘娘說允我歸家,其實我早就沒家了。
阿娘死後,阿爹娶了後娘,有了弟弟妹妹。
只有我,是多餘的。
不過多餘的我,也是有用處的,能拿來換錢。
我被阿爹後娘換了五兩銀子。
然後隨著人牙子一路輾轉,最後進了宮,成了宮裡最下等的宮女。
那年我七歲。
宮裡的日子好過又不好過。
好過是活乾的比在家時少些,也能吃飽,甚至還有地方床鋪睡。
不好過是因為,這裡的人命賤如螻蟻。
有個管事的公公看上了我,我不願意。
於是我就成了偷東西的賊。
被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頓後,拔掉指甲,吊在了樹幹上。
不給水米,等著被活活弔死。
那是宮中最偏僻的位置,除了用來懲罰我們這些宮女太監外,平日無人涉足。
可偏偏我快要咽氣的那日,三皇子無意闖了進來。
三皇子被吊著的我嚇了一大跳,身邊伺候的人連連哄著讓他離開。
但他耳尖,聽到了我嘴裡念的話。
他指使人:「將她放下來,本皇子要聽聽她在說什麼?」
我在說:「不是我……我沒偷……」
我知道我快死了,可我不想到死也背著賊的冤名。
所以就一直念,一直念。
三皇子問我:「偷?你偷了什麼?」
我其實早就意識不清,根本回答不了他的話。
偏偏他是個刨根問底性子。
管事領著人前來,說了我偷的東西,一支簪子,據說是上面主子賞給管事的,因此罰我也就罰得重。
躺在地上的我還在念:「不是我……我沒偷……」
不知是我的模樣太慘,還是他起了惻隱之心。
他沒信管事太監,而是信了我。
三皇子手一揮,要徹查此事。
管事太監欺壓小宮女的事敗露,被打死了。
我因禍得福,不僅活下來了,還進了辰妃宮中伺候。
我視三皇子為救命恩人。
我始終記得,他擲地有聲地說:「憑什麼你說就是,本皇子偏要查個清楚明白!」
可如今,他也不問了。
8
雲瑤被我挾持著,淚眼婆娑的喊李承謹救她。
我定定地看著李承謹,看了許久,從他的眉眼中看見了不耐。
我終於意識到,他早就不是小時候那個三皇子了。
「連枝,胡鬧也要有個限度。」
李承謹一步步朝我靠近,用只有我們三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若真傷了雲瑤,到時本宮也護不住。」
「可你從來也沒護過我啊。」
李承謹來掰我掐著雲瑤脖子的手,他篤定我不會反抗他。
我也確實沒反抗。
因為我很冷,冷到手腳都沒了知覺,快要掐不住雲瑤的脖子了。
雲瑤脖子一離開我的手,就撲進了李承謹懷中。
「謹哥哥,我好疼,好疼啊。
「我差點就要死在連枝姑娘手裡了,嗚嗚嗚……謹哥哥,我真的那麼讓人討厭嗎?討厭到想殺了我。」
李承謹細心地安慰著雲瑤。
為了給她出氣,李承謹斥責我:「不分尊卑,以下犯上,就罰你去寶相寺為雲瑤求一枚平安符吧。」
寶相寺在城外,若想進寺上香,需得走千步台階。
若誠心想求平安符,便要一步一叩,叩完千階,才能得償所願。
李承謹曾經是為我求過符的,在嶺南。
去嶺南頭兩年,我乾了太多苦活累活,吃不好,睡不夠,全靠一口氣撐著。
等後面靠果子點心賺了些錢後,我終於能鬆快些。
卻因為散了那口氣,一下就病倒了。
整日整夜高燒,險些就扛不過去。
也把李承謹嚇得半死,坐在我床邊,眼也不眨地盯著我,生怕我就那麼燒死了。
後來,他聽人說附近有座寺廟靈驗得很。
於是天沒亮就獨自去山腳下,一步一叩地上了山,為我求了一枚平安符。
那座寺廟沒有千階,只有百來階。
但也夠了,夠我熬過難關活過來。
從那以後,那枚平安符,我一直隨身帶著,從未離身。
如今,該物歸原主了。
我取下脖子上的紅繩,將平安符放到李承謹手中。
李承謹臉上湧出幾分憤怒:「連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知道啊。
我曾經承諾過李承謹的,要一輩子戴著這個平安符。
可現在我連李承謹都不在乎了。
又如何會在乎一個平安符呢。
我沒說話,只是去撿起了被雲瑤泄憤撕碎的婚書碎紙片給李承謹看。
「你不問緣由,可我卻要說清楚。
「是我愚笨,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沒能堆出讓雲小姐滿意的雪人,所以這是我的錯,我認。
「又因為這份婚書,我被人按在冰水中,險些溺死。」
頭髮沾了水,在外頭站得久,此刻竟能看到些許冰碴的痕跡了。
在李承謹懷中的雲瑤,不知是冷的還是疼的,臉色雪白。
李承謹似乎也有些不可置信。
我繼續說道:「可是殿下,我或許對你是有過愛慕之情。但我從來沒想過要嫁你。」
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不可能!」
李承謹陡然提高了音量:「連枝,本宮給你機會,收回你剛才的話!
「你既收了婚書,那便是本宮的人。」
我攤開手中的碎片,「婚書沒了。」
李承謹突然就有些慌,「不是,這封婚書是假的……」
我點頭:「是啊,我知道這份是假的。
「好在,真的那份也沒了。」
我吐出一口濁氣,努力揚起僵硬的嘴角:「嶺南的五年,換八歲那年的救命之恩,殿下,我不欠你的了。」
我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我要離開雲家,快些回三皇子府去拿我的東西。
熬過這最後的日子,我便能遠走高飛。
「連枝,你站住,沒有本宮的允許,你敢走?!」
我沒停。
也沒回頭。
李承謹也沒追上來。
因為雲瑤暈倒了。
他在慌亂中,回頭去看雲瑤了。
9
我到底沒能走回三皇子府。
半路倒在路上,被張阿婆救了。
張阿婆是個無兒無女的孤寡婦人。
怕我被凍死,費力將我拖回了她家。
又好心給我請大夫抓藥,給我煮粥,將凍得不成樣子的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我醒來時,張阿婆摸著我的頭說:「丫頭,沒什麼想不開的,活著比什麼都好。」
我笑了笑:「阿婆,我沒想死的。」
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想好好地活著。
沒人找我麻煩,還有熱飯熱菜吃,日子前所未有的安寧。
我躺了兩天,身子就大好了。
好了後,我就出門去採買東西,為接下來的遠行做準備。
我無處可去,便還是決定去嶺南。
哪怕從前的點心和飲子生意沒法做了,我拿著貴妃娘娘的賞賜,依然能活下來。
和鏢局定好出發時間後,我就一趟一趟將買好的東西搬回張阿婆家。
有買給我自己的,也有給她的。
她每日漿洗完衣服,就幫著我一起打包收拾。
就這般忙忙碌碌,終於到了衙門開印的日子。
我按照約定,一早便去衙門外候著,等宮中來人替我重辦戶籍。
萬幸,貴妃娘娘沒有食言。
派了她身邊最得力的嬤嬤出面,戶籍辦得極快。
臨別時,嬤嬤攔住我:「連枝,娘娘讓我再問問你,當真想好了?
「婚書的事娘娘已經知道了,依你的身份,做皇子妃定然不行。可娘娘開恩,能許你做殿下的貴妾,將來也能榮華富貴一生。」
我搖頭,謝過貴妃娘娘的好意。
「我想好了。
「我不求大富大貴,只想做一次人。」
做一個不被人隨意領命,隨手贈送,把命捏在別人手裡的人。
「而且,我不喜歡京城這個地方。
「這裡,貴人太多了。」
嬤嬤沒再多言,只道:「那就高高興興做你的人去。」
「嗯!」
我點著頭,看著新到手的戶籍。
眼淚不自覺地就大顆大顆地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