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兄長相依為命十三年。一朝少女心事敗露,他面露嫌惡,淡淡地吐出「噁心」二字,從此再不許我喊他「哥哥」。
他登基為帝,第一道聖旨是命我替他的心上人前去和親。
後來他帶兵圍城,大破敵國,要帶我回家。
我一身喪服,只輕聲地說:「陛下請回,此地沒有您的妹妹,只有喪夫的南弦王妃。」
1
清晏殿外的空氣中還余有淡淡的血腥味兒,我跪在一片血跡之中,垂眸看著一塊染血的碎玉。
這碎玉,是五公主的。
那孩子剛過了四歲生辰,總愛坐在我的懷裡編紅繩。
蘇懷安踏著碎步從殿內出來,弓著腰勸我:
「公主,皇上向來心疼您,只要您服個軟,想要什麼還不是隨您自己的意思嗎?」
我已經跪了半個時辰了,這是蘇懷安第七次出來勸我。
於是我抬起眼,再次重複了那句話:「我要留下來。」
「哎喲,我的公主啊!」
蘇懷安急得團團轉:「這麼個破地方,您留在這兒幹嗎呢?!咱們大周要什麼沒有?!」
是,大周比大燕要繁榮得多,也熱鬧得多。
我從前最愛熱鬧了。
「我不走。」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說,「你告訴他,我不走。」
赫連識還在這裡,他也愛熱鬧。
如果連我也走了,他又該怎麼辦。
蘇懷安無法,只得進去通報。
我便又垂下眼,看著地上的血跡一點點地浸到土裡。
這裡有很多人的血。
燕皇的,燕皇后的,貴妃的,伶嬪的,五公主的,三皇子的……
再多的,我便記不清了。
2
暮色蒼茫,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膝蓋鑽心地疼,我咬牙默默忍著。
殿前忽然傳來重甲與刀劍的錚鳴聲,我下意識地抬眼,看見染血的戰靴停在我的面前。
「還想留在這兒?」那人聲音平淡。
我低下頭,漠然回道:「是。」
「繼續跪著。」他冷冷扔下一句話,沒看我一眼,毫不猶豫地便走進了夜色里。
他很忙。
他剛破了燕國都城,有很多事都等著他處理。
暴動的流民、誓死不降的百官,還有城外死去的士兵的屍體。
他們說,赫連識也在其中。
他們說,赫連識武藝不精,竟被大周一無名小卒一箭穿心。
我不信。
赫連識常說自己福大命大,他怎麼可能會這麼輕易地死掉。
我不信他死了。
我要留在燕國找到他,就算是屍體。
3
夜漸漸深了,我的膝蓋已經全然沒了知覺。
「參見長樂公主。」
周圍的侍衛皆下跪行禮,我抬起眼,看見自殿內走出一個穿著白裙的女人。
和我的一身狼狽不同,她清麗似枝頭的白梔。
長樂,長樂。
我在心裡默念她的封號。
「容卿見過公主。」她施施然向我行了一禮。
我垂下眼,保持沉默。
「公主,您還在怪奴婢嗎?」
她換了以前的自稱,手裡緊緊攥著帕子,面上帶了幾分委屈。
見我依舊一臉冷漠,她蹲下身,平視著我,微微勾起唇,道:
「公主,您怎麼這麼不聽話呢?陛下好心來接您,您就該乖乖和我們一起走呀。」
「你是在教本宮做事嗎?」我望向她,淡淡地吐出她以前的名字,「小翠。」
「小翠」這兩個字,幾乎包含了她所有不堪的過往。
李容卿的面容有一瞬間的扭曲,她輕笑著握住我的手,低聲道:
「你真以為陛下想接你回去嗎?不過是迫於前朝壓力,不過是為了保全善名。
「我的公主,陛下明明確確地對我說過,他覺得你噁心。」
她似乎覺得這樣就能激怒我。
但她錯了。
我在燕國待了三年,早就不是以前那個會把孺慕當作欽慕的小姑娘了。
我把手抽回來,打量了她一眼:「小翠,你還是沒有長進,仍像以前一樣——愚蠢、自以為是。」
看人的面具碎裂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就像現在這樣。
我看著李容卿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面容扭曲,竭力維持住體面。
「李京儀,你到底還有什麼可驕傲的?」
她譏誚地看
著我,說:「被兄長強令替自己的丫鬟和親,現在又成了個寡婦。
「李京儀,我真可憐你。」
我輕輕笑了笑:「你該可憐你自己,下意識地下跪的毛病到底何時能改掉?小翠,你的奴性真是深入骨髓。」
李容卿臉色一白,倏然站起身,死死地盯著我,恨意不加掩飾:「李京儀,咱們走著瞧。」
我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並不搭理她。
她拿我無法,只得恨恨地轉身,又進了清晏殿。
4
李容卿走後沒多久,我身後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知道來人是誰,便垂下眼等他走過去。
腳步聲卻停在了我的身後。
我能感覺到他落在我身上的視線。
冷沉,漠然。
和十六歲後我印象中的兄長形象十分貼切。
「想清楚了嗎?」他站在我的身後,淡淡地問。
「想清楚了。」
我說:「我要留在燕國,守著赫連識。」
他譏諷一笑:「好,真是朕的好妹妹,真是大周的好公主。」
「皇上。」
我輕聲提醒他:「三年前,您已說過,再不會拿我當妹妹。」
「你再說一遍。」他的語氣中已然含怒。
我毫不畏懼:「皇上,您說,李京儀與李廣白再無任何關係,您不會再管我的死活。」
他大跨步走到我的面前,厲聲道:「我若是真不想管你的死活,今日便不會出現在這裡!」
我反唇相譏:「你若是真管我的死活,便不會讓我替李容卿嫁來大燕。」
他沉默半晌,喉嚨滾動,終究還是軟下聲音來:「跟哥哥走,以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如何既往不咎?!」
我的眼淚倏然流下,嘶聲吼道:「如果我死了呢?如果我死在了燕國呢?!」
寒風呼嘯而過,吹起李廣白的將袍,他沉默地佇立在原地,張了張嘴,卻只吐出一句:
「抱歉。」
我挺直脊背,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陛下若真心懷有愧,就讓京儀留下吧。」
「李京儀!」
他驟然暴怒,拔出腰間佩劍指向我的咽喉,切齒道:「就這麼喜歡他?」
5
就這麼喜歡赫連識嗎?
是。
我很喜歡赫連識。
被迫和親時我十七歲,甚至從未出過皇宮。
那時我整日惶恐不安,甚至食不下咽,寢不安席。
到達燕國都城外時,我蓋著紅蓋頭坐在馬車上,外面是一陣陣的起鬨聲。
「是王妃嗎?」
「王爺!快讓我們看看王妃漂不漂亮!」
「王爺心心念念的媳婦兒終於娶到了,哈哈哈哈。」
少年郎爽朗的聲音傳進我的耳內。
「都給本王滾一邊兒去!本王的王妃是你們能看的?」
而後,便是馬車帘子被掀開的簌簌聲。
我自紅蓋頭下看見一雙向我伸過來的手,乾淨修長,骨節分明。
他的聲音很柔和,帶著點點笑意:
「公主,你不要害怕,我牽你下去。」
你不要害怕。
這句話李廣白也說過,只不過不是對我。
大燕與大周商定和親時,前朝不知為何商議的是將我的貼身宮女小翠封作公主送過去。
我本是想去替小翠求個說法,可小翠說,這是她自願的。
於是小翠被封為公主,李廣白為她賜名「李容卿」。
李容卿經常去御書房,甚至去的次數比我這個親妹妹還多。
有日我去為皇兄送自己親手做的糕點,卻在門外聽到李容卿低聲哭泣。
她說,她害怕,她不想去和親。
我那個向來沉穩冷肅的皇兄將她擁入懷中,細心安慰。
李容卿蜷縮在他的懷裡,哭得十分委屈。
長久的沉默後,我聽到我的皇兄說:「你別害怕,我讓京儀去便是。」
錐心之痛也不過如此。
我砸了手中的盤子,沖入御書房,瘋了一般地質問他為什麼。
李廣白似是不敢看我,只說:「容卿身子不好,不易遠行。」
6
「不易遠行」。
好一個「不易遠行」。
我咬牙忍住眼淚,哽咽著問他:「我就可以了,是嗎?」
李廣白偏過頭去,不再看我,低聲說:「你先回去,和親之事朕自有分寸。」
李容卿流著淚跪到我的身邊
,柔弱道:「陛下,是容卿的錯,您不要為難公主了,容卿去和親就是了。」
「說了你見朕無需下跪。」李廣白親自扶起她,柔聲道,「你不必勉強自己。」
看見這幅場景,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李廣白!」
我還是沒忍住眼淚,死死地盯著他,啞聲道:「你心疼自己的心上人,為何要拿我作喬?!」
「你在母妃的靈前發的誓,難道都已忘了嗎?!」
「放肆!」
隨著他的怒斥,耳光就已落到我的臉上。
腦袋中一片嗡鳴。
面前之人臉色陰沉,他指著大門,冷聲對我說:「滾出去跪著。」
我擦乾眼淚,挺直脊背,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隨後轉身出門跪在了傾盆大雨中。
那一跪,讓我病了好久。
我沒等到李廣白來看我,卻等到了要我去和親的聖旨。
是李容卿來宣的旨。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神色輕蔑:
「公主,跪下接旨吧。」
我扶著宮女的手,向身邊嬤嬤使了個眼色。
嬤嬤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上前便左右開弓給了李容卿幾巴掌:
「讓公主跪你,你算個什麼東西!」
李容卿被打蒙了,捂著臉大喊:「放肆!本宮也是公主!」
嬤嬤冷笑:「插幾根羽毛,山雞都敢裝鳳凰。」
我奪下她手裡的聖旨,看了幾眼,隨意地扔到地上:
「滾出去,讓他親自來和我說。」
7
李廣白沒親自來,聽他身邊的蘇懷安說,李容卿哭暈在了他的懷裡,他正忙著照看。
他雖人沒來,但讓人帶來一個口諭,讓我跪在自己宮門前,直到李容卿醒過來。
憑什麼?
我這麼想著,也這麼說了。
蘇懷安一臉為難:「公主,皇上現下正在氣頭上,等氣消了也就好了,他不會讓您跪太久的。」
「皇上可是您的親兄長。」
親兄長?
我哥哥才不會捨得打我,更不會捨得讓我跪在大雨中。
哥哥說過,他永遠會將我放在第一位,誰都越不過我。
「我不跪。」
我轉身進了宮,淡淡地扔下一句話:「你回去問問李廣白,他還拿不拿我當妹妹。」
若他有了心上人就忘了我這個妹妹,我去和親便是。
「李京儀!」
片刻後,宮殿大門轟然被人踹開,李廣白渾身濕透,眼眸通紅:
「你為什麼總是這麼任性?!」
「任性?」我嘶聲問他,「我乖乖去和親就不任性,任由一個奴婢踩在頭上就不任性,是不是?!」
「她現在是朕親封的公主!」
我厲聲打斷他:「我是你的親妹妹!」
李廣白驟然失語,似泄了氣一般:
「京儀,聽話一點,哥哥會護著你。」
護著我?
讓我替李容卿和親是護著我?
打我耳光是護著我?
讓我跪在大雨里是護著我?
真可笑。
「好哥哥,你還是勸自己的心上人聽話一點吧。」
我冷冷道:「再有下次,我就直接殺了她。」
「放肆!」李廣白猛然踹翻了面前的桌案。
我歇斯底里:「我就是放肆!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替她出氣!」
李廣白卻突然冷靜下來。
他寒聲說:「從此以後,我李廣白就當沒你這個妹妹。你依舊享長公主的尊位,但我不會再管你的生死。」
我輕笑:「哥哥,這些話你早就想說了吧。」
在我十六歲醉酒說出那句「我心悅於你」的時候。
李廣白打開殿門,門外暴雨如注,打濕了他的衣袍,他背對著我,啞聲說:
「以後不要再叫我『哥哥』,我也不會再拿你當妹妹。」
十六歲那年他嫌惡的眼神驟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顫著手抓起一旁的茶盞朝他砸去,尖聲喊道:
「滾!你滾!」
8
思緒回籠。
我低聲回答:「我不喜歡他。」
李廣白的神情驟然鬆弛下來,他正要開口,被我打斷。
我說:「我愛他。」
架在我脖子上的利劍顫了顫,他的神情陰鷙,音似寒冰:
「京儀,你是不是真當哥哥捨不得殺你?」
「殺了我吧。」我垂眼看著泛著寒光的劍刃,啞聲說,「反正他已經死了。」
「李京儀!」
劍刃
隨著他咬牙切齒的聲音深入幾分,我感受著脖子上的刺痛,慢慢閉上眼睛。
想像中的劇痛沒有到來,耳邊傳來錚錚劍鳴聲。
我睜開眼,看到劍被扔在地上,而李廣白已經轉身離去,只留下淡漠的一句話:
「人間黃泉,只要我在,你就別想與他團圓。」
我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悲愴與怒火驟然而起。
「憑什麼!」
我朝他的背影崩潰大喊:「李廣白!你憑什麼!」
不遠處的身影只頓了一頓,沒有回頭。
只是腳步沒了方才的沉穩,稍顯踉蹌。
9
我被關了起來,在最偏僻的宮殿。
李廣白不許旁人靠近,我獨自一人坐在窗前,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
傍晚,他又來了。
他總愛來我這裡用晚膳,像是察覺不到我刻意的冷淡。
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擺到桌子上,我卻食慾全無。
「在大燕待了這麼些年,瘦了許多。」
李廣白夾了塊乳鴿到我的碗里,輕聲說:「哥哥特地讓膳房做了你從前最愛吃的菜。」
我垂眸看著碗里的那塊泛著油光的鴿肉,突兀地湧起一陣噁心。
推開碗盞,我衝到屋外,不可控制地乾嘔起來,像是要將膽汁都吐出來。
殿內下人亂作一團,李廣白將我摟在懷裡,怒吼著讓人請太醫。
太醫來時,我躺在榻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公主這是……」太醫欲言又止。
李廣白不耐地道:「說!」
太醫撲通一聲跪下,戰戰兢兢道:「公主已有三個月身孕了!」
我一怔,輕輕蓋住自己的小腹。
……我有孕了?
突然一聲巨響,香爐被踹翻,宮女、太監皆嚇得跪伏在地,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李廣白面色陰沉,脖子上的青筋因暴怒而凸起,咬牙切齒道:「再診,若是有誤,朕要了你的命。」
太醫哆哆嗦嗦地給我把脈,良久,跪在他的腳邊,抖著嗓子說:
「陛下,公主確實已經有三個月身孕了。」
「滾!都給朕滾!」
李廣白驟然暴怒,將身邊的博古架一腳踹翻。
噼里啪啦中,瓷器碎了滿地。
下人們匆忙退下,屋內只剩我一人,靜靜地看著李廣白髮瘋。
10
室內光線昏暗,李廣白站在一片狼藉中,右手滴滴答答地滴著血,背影孤寂。
半晌,他突然開了口:「這個孩子不能留。」
我猛地抬起頭:「你想幹什麼?」
李廣白站在門前,微微偏過頭,屋外的月光灑在他的側臉上,幽暗與明亮交錯,惡鬼一般。
「赫連氏的血脈,該死。」
喉嚨似被堵住,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來任何聲音。
我赤腳跌跌撞撞地下了榻,扯住他的衣袖,嗚咽著搖頭。
「不可以……」
我死死地拽著他,努力從喉嚨間擠出一點點聲音:「求求你……」
李廣白垂眸看著我,神色複雜,沉默片刻,卻還是下了令。
「開一副墮胎藥來。」
我終於爆發,哭喊道:「不可以!李廣白!你讓他們回來!」
李廣白緊緊地抱住我,寒聲說:「赫連皇族的後嗣必須斬草除根。」
「它是我的孩子!」
我拚命捶打著他,嘶聲道:「他該叫你一聲『舅舅』啊!」
「我不是他舅舅!」
李廣白把我從懷裡扯出來,眸中殷紅一片,死死地盯著我,嗓音顫抖:「……我不要做他舅舅。」
11
墮胎藥終究還是被端到了我的面前。
我癱坐在地上,已經沒了半點力氣。
李廣白蹲下身子平視著我,柔聲說:「京儀,聽話一點。等回到大周后,你想要什麼,哥哥都給你,好不好?」
「好啊。」我低低地笑著,「那我要李容卿死。」
「李京儀!」他沉下臉,「不要挑戰哥哥的底線。」
「做不到就滾!」
我嗤笑一聲,望向他,一字一頓道:「我看到你就噁心。」
李廣白的身子顫了一顫,臉色瞬間變得無比蒼白。
他端了藥,送到我的唇邊,低聲說:「京儀,乖,喝了藥跟哥哥回去,哥哥這次會護好你。」
我咬緊牙關,他就掐住我的下巴硬灌。
湯藥濡濕我的前胸,狼狽不堪。
可李廣白像瘋了一般,仍死死鉗制著我的下頜。
我拚命掙扎,嘶聲大喊:「他死了我也不會獨活!」
「砰!」
李廣白突然狠狠地砸了手裡的碗。
他站起身,只看著我,眼底猩紅。
一片死寂。
半晌,他啞聲開口:「七日之後,啟程回大周。」
留下這句話,他沒再看我一眼,轉身離開。
我看著地上的藥漬,愣了片刻,才猛然癱坐到地上。
12
夜間,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似又回到那年新婚。
龍鳳燭歡快地燃著,映紅了少年郎的臉。
我坐在喜床上,亦是手足無措。
最終還是他先打破沉默。
「公主,我們先飲合巹酒吧。」
他遞過來一杯酒,面色坦蕩,只是那手卻止不住地抖,將酒盪出一圈圈漣漪。
我接過酒,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看見我笑,撓了撓後腦勺,也跟著笑。
緊張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微黃的燭光將夜變得更加曖昧,我看著面前之人明亮的眼眸,只覺得這合巹酒,當真是醉人。
「可以嗎?」
他的鼻息噴洒在我的頸側,直癢到心裡。
我羞紅了臉,緊緊攥住衣袖,輕輕點了點頭。
下一秒,他就捧住我的臉,深深吻下。
雲消雨歇時,他撥開我汗濕的發,落下疼惜的一吻,低聲說:
「公主是明珠,是我心裡比任何事物都要珍貴的存在。所以,請不要害怕,只要我在,公主就可以把這裡永遠當作家。」
原來我的不安和恐懼這麼明顯。
頰邊的淚水被輕輕吻去,身邊人嘆息一聲,將我抱得更緊。
我蜷縮在他的懷裡,享受著無邊安寧。
忽然,頸側落下一滴黏稠的液體。
我抬手去觸,卻看到……滿目的紅。
「公主,怎麼了?」
我聞聲抬頭,卻看到一張七竅流血,透著青灰色的臉。
13
「赫連識!」
我猛地睜開眼,坐在榻上愣了半晌,才從噩夢中回過神來。
已是清晨,送膳食的宮人恰好推開門。
只是這次,來的人卻和從前不同。
她見了我,就跪倒在地上,哭著道:「王妃,求您救救四皇子吧,他被捉了去,大周人要把他弔死在端承門前。」
四皇子赫連成是赫連識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今還未及冠。
有次圍獵,我在林中迷了路,他為了找我,差點被野獸咬斷腿。
回去時,他自己瘸著腿,卻非要讓我騎馬。
十三歲的小少年,如大人一樣,對我說:「嫂嫂不要哭,我會替哥哥保護好你的。」
平日裡,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他也總是第一時間送到南弦王府來,讓赫連識轉交給我。
赫連識最疼他的這個弟弟了。
寒氣猛地從腳底躥上頭頂。
待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跑到了端承門的城牆上。
城樓下烏泱泱地站著一大群人,全是燕都里的平民百姓,還有戴著腳鐐的燕國百官。
李廣白要用赫連皇族的命,去震懾這些不服從他的燕國萬民。
我想去求李廣白,把他關一輩子也可以,什麼都好,只要饒他一命。
可監刑的,卻是李容卿。
14
赫連成的脖子已經被套上了繩索。
「住手!」
我推開周圍的士兵,擋到他的前面。
李容卿坐在太師椅上,看著我,微微勾了勾唇:
「喲,公主來得可真湊巧。」
我護在赫連成的身前,警惕地看著她:「我皇兄呢?」
李容卿搖著手裡的扇子,聞言輕笑:「公主不知道嗎?這個小崽子為了救燕國太子,自己送上門來了,陛下去親自追捕那位太子了呀。」
「你們這群畜生!」
被士兵押著的赫連成奮力掙扎著,瞪著李容卿,罵道:「衣冠狗彘!豬狗不如!」
李容卿沉下臉,顯然已經動怒:「來人,給本宮把他的舌頭割了喂狗!」
「我看你們誰敢動他!」
有我擋在赫連成的身前,周圍人都不敢上前。
「公主想讓我饒他一命嗎?」
李容卿走到我的面前,笑盈盈道:「跪下求我啊。」
「我才不要大周人救!」
赫連成嘶聲吼道:「你們大周人都該死!」
李容卿吃吃地笑起
來:「公主啊公主,這小崽子,似乎不太領你的情呢。」
我偏頭看了赫連成一眼。
他的眼眶紅了一圈,死死地瞪著我:「我不要你救!你滾!」
鼻子一酸,我沖他微微笑了笑,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聽話。」
再轉過頭時,我神色如常:「我可以跪,但你要說話算話。」
李容卿面上是止不住的得意:「當然。」
我慢慢屈下膝,李容卿的神色越來越興奮。
突然,被壓制著的赫連成猛地沖開了束縛,快、准、狠地將李容卿撲倒在地,張嘴就咬上了她的喉管。
身後大周士兵護主心切,提刀就砍。
「阿成!」
我尖叫著想衝上去,卻被侍從扯了回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亂刀砍死。
血止不住地流。
曾經那個總是愛纏著哥哥嫂嫂的少年,用盡最後力氣,無聲地對我說:
「嫂嫂,不要怪自己,好好活下去。」
痛心入骨,五內俱崩。
我想哭,想喊,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只能跪在地上,止不住地乾嘔。
直到嘔出一口血,我眼前一黑,再也沒了意識。
15
再醒來時,室內擺放著很多箱子。
侍奉我的宮女替我一個個打開,露出裡面的珠寶、絹紗。
她高興地說:「公主,這些都是陛下送來的呢。」
我的心裡卻湧上來一陣不安。
「李容卿呢?」
我抖著手抓住宮女,尖聲又問:「李容卿呢!」
「在……在獸苑裡。」
我瘋了一般地狂奔到獸苑。
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以及籠子裡猛虎撕扯骨肉的咯吱聲讓我幾乎暈厥。
而在獸苑的觀戲台上,李廣白無奈地看著李容卿,語氣寵溺:「消氣了?」
李容卿輕輕哼了一聲:「就該活著的時候扔進去,半死不死的,叫兩聲就沒了,沒勁。」
「李容卿,你該死!」我尖叫著撲了上去,扯住她的頭髮,抓她的臉,咬她的肩膀。
我的小橙子,他那麼乖,一直把我當作家人。
就算父母兄長死在我同族人的手中,也從未怪過我分毫。
他才十四歲。
說要替赫連識保護我,就真的到死也在保護我。
我紅了眼,死死地咬住李容卿,任憑誰拽也不鬆口。
撕扯之間,我和她一齊踩空,朝台下墜去。
我看著李廣白的表情在一瞬間染上驚恐。
哥哥,救救我吧……
我朝他伸出手。
可他,卻抓住了一旁的李容卿。
我自嘲地一笑,閉上眼睛,任由自己下墜。
16
我的孩子沒有了。
一盆盆血水端出去,我卻感覺不到痛。
赫連識曾經說過,如果我們有了孩子,只要一個就好。
無論男女,他都會當作珍寶去疼愛。
我問他為什麼。
他只說,怕我疼。
可是現在,我連唯一一個也沒留住。
我好像什麼都留不住。
太醫走了,屋子裡又寂靜下來。
我躺在榻上怔怔地流淚。
李廣白在李容卿那裡,他的心肝兒受了驚,鬧著要他陪。
正好,我也樂得清靜。
我越來越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了。
可我從前是很愛熱鬧的。
在燕國的三年,赫連識也總愛帶著我湊熱鬧。
哪條街新開了酒樓,哪個府中要娶新婦,哪家又新添了個孩子。
這些,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曾是大燕最善戰的兒郎,金戈鐵馬,戰無不勝。
為了不讓邊境百姓受苦,他上奏主動議和。
我被迫和親,他知道我所有的不安和惶恐,怕我受委屈,於是自己主動求娶,保證此生不會納妾。
他做到了。
可是與大燕協議停戰五十年的大周沒有做到。
李廣白趁大燕不注意,帶兵突襲,與城內護送我和親的士兵裡應外合,一路打到大燕首都。
燕都被破時,我要衝出去找李廣白要個說法,燕後卻將我綁起來關進了後殿,她撫摸著我的鬢髮,紅了眼眶:「乖一點,在這裡等你哥哥來接你,好不好?」
我哭著掙扎,眼睜睜地看著她與眾嬪妃飲下穿腸毒藥。
而後,一把火將自己燒了個乾乾淨淨,只留下幾攤烏黑的血跡。
在乎我的人,已經全死光了。
17
到了晚上,李廣白來看我了。
他坐到我的身邊,輕聲道:
「容卿從前吃了很多苦,不比你,從小金尊玉貴地長大,你多讓著點她,好不好?」
「她吃了這麼多苦與我何干?」我嗤笑一聲,「我為大周公主,金尊玉貴有什麼不對?出身是我能決定的嗎?
「反倒是她,一介賤婢,又憑什麼自稱『公主』,在我的面前狐假虎威?」
「李京儀!」
李廣白怒斥道:「一個異族人而已,你不要太過分!」
「他才不是什麼異族人!他是我夫君的弟弟!」
我咬牙忍著眼淚,冷冷地看著李廣白:「堂堂天子,為一賤婢屢次做出如此禽獸不如之事,不知羞恥。」
「放肆!」
李廣白厲聲呵斥,手已經下意識地揚了起來。
我抬頭直直地望著他:「哥哥,你又想對我動手嗎?」
他愣了一愣,抿了抿唇,卻什麼都沒說,轉身離去。
行至殿門前,他又突然停住,低聲說:
「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容卿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你好好休息,我們明日回大周。」
我不想管他們是什麼關係了。
事情已經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
他們是什麼關係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