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時,我同桌是個很愛吹牛的女生,她說她家有大平層,有專門的練琴房,她媽超愛她,聽她建議選車,準備旅遊,到十三歲都沒自己洗過內褲,小時候早飯都是五點起來給剝玉米皮那種煮法。
可她頭髮狗啃似的自己剪,住校用不起姨媽巾一身味,早飯午飯就吃一頓,褲腳快到膝蓋。
窮得無遮無攔。
所有人都討厭她。
我有次聽歌,她又吹牛,我煩得不行問她:「哦,那你現在這樣,是你媽死了嗎?」
她打得我流鼻血。
「我媽是天下最好的媽媽,不許你說她!我現在這樣……是因為我媽沒看到!我媽媽看到——就好了。」
我捂著鼻子,咚咚咚跳到桌子上:「行行行!那你現在叫你天底下最好的媽媽來給我醫藥費!來啊!」
1
我早看她不順眼了。
除了成績好,臉還算生得不錯外,和我比起來,一無是處。
偏偏她成績好,老師就是維護。
我怕我爸來訓我,只得捏著鼻子道了歉。
再也沒有和她說話。
結果高中時,我爸給我交了十萬的學費,她居然又考到和我一個學校。
一個班。
開學那天,我爸還記得她,笑著招呼她,說讓我們相互幫助,特別是她,成績好,多多幫助我。
她一口答應:「我大些,我是姐姐,做姐姐應該的。希望我們還做同桌呀。」
她笑吟吟和我們說話,又開始吹牛說她媽很高興她考得這麼好,要獎勵她包包,又開始吹牛。
我看她手上拎著的破塑料袋子,好想問她,她媽要給她的包包是不是那塑料袋。
但看到她的臉我又生生忍住了。
隔了一個暑假,她右臉下頷到脖子一片上多了的疤痕,像是開水燙傷的。
紅赤白癩。
現在,她的優點又少了一個。
只剩下成績好。
等我成績補好了,到時候看我爸還誇她還是誇我。
2
沒想我們倆還真成了同桌,我煩得要死。
但是她到處和別人說,我人特好,初中我們就是同學。
開始大家都聽進去了。
我不捨得破壞我的好形象,別人問我,我只硬著頭皮點點下巴。
她還是吹牛。
吹她媽愛她。
在班上吹,在作文裡面吹,寫得情真意切,把語文老師都讀哭了。
她一次次說,同學們聽得目瞪口呆。
我聽得好笑。
大家又不是傻子。
愛不愛那麼明顯。
每周沖食堂卡,我就沒看她衝過,至少一個月沒有。
食堂的菜再便宜,素菜也要兩塊錢,饅頭要一塊,免費湯根本吃不飽。
她難道在修仙?
我有時候故意多打一個包子或者饅頭,然後說吃不下了。
她還特勉強的樣子:「那行,我就吃一個。我媽媽不讓我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她有個很破的手機,說是她媽從國外買來送她的,特老,三天兩頭停機,每次都一塊兩塊找同學幫忙充。
她手機爛,又喜歡給她媽打電話。
每天晚上九點,手機沒電,就會借我的打,我不借。
她就借后座旁邊幾個平時對她不那麼客氣的男生女生電話,打給她媽。
還回來還會特小心刪掉手機號:「沒辦法,我媽就特黏我,每天都要我給她電話。這號碼我刪了啊,我媽很忙,一會不小心按到不好了。」
結果我一拉通訊信息,神經病,根本沒打通。
沒打通還嘰嘰咕咕說那麼久?
太虛榮了。
又愛撒謊。
我懶得戳穿她,免得她不借我筆記抄。
結果有天晚上,她又用我手機時班花經過,點了一下公放。
全是密密麻麻的忙音嘟嘟聲。
班花當時就噗嗤笑出聲了。
回頭給我使眼色:「誒,我第一次聽說忙音還能對話的?你聽過沒?天天找藉口找你接電話,還說不是喜歡你?」
班花一個狗腿立刻大聲起鬨,拖長調子唱老歌「喜歡你」。
半個班的人都開始起鬨。
「喜歡你」「喜歡你」
「聽說你們初中就是同桌啊。」
「聽說她家有大平層誒,恭喜啊,贅婿。」
「嘿嘿,還有專門的練琴房,好有錢哦。」
「她媽媽超愛她,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哇哦——」
「她到十三歲都沒自己洗過內褲啊,以後你的也不用洗啦!」
她張大了嘴巴,眼淚一下就湧出來,結果一開口就是:「我媽媽真的對我很好。她真的……真的啊,她從小就對我很好,你們不要這樣說!我家真的有大平層,我媽給我親自布置的練琴房——每天都練習兩個小時,不夠她會教育我,這些疤,是她愛我才打的……」
她從頭到尾一句都沒解釋過什麼喜歡不喜歡,只是一次一次重複她媽那蹩腳的謊言。
嗡嗡嗡,嗡嗡嗡。
我感覺腦子的血往上涌,猛然一拍桌子:「喜歡也要老子看得上,也不看看自己那鬼樣子。」
說完我就後悔了。
我本來是想說人品的。
但貝姜一下閉上了嘴,猛然抬頭看著我。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拉不下臉道歉,只能惱羞成怒幾把推開那幾個起鬨的男生推開,直接往外走了。
3
她不和我說話了。
這還不算,她還要換座了。
在晚自習快要結束的空隙,她一個個挨個問,誰願意和她換座位。
沒有人理她。
女生很多都不喜歡她,邋遢,不愛乾淨,還愛說謊。
男生們都是起鬨。
起鬨說可不敢動棟哥家的餃子。
她還在問,就跟聽不懂人話一樣。
問完一圈,沒有人同意。
她只能又站回我身旁。
要上第二節自習課了,打鈴聲響起,她要進去裡面,就得主動開口,得問我挪一點椅子。
她低頭看我,狗啃的劉海耷拉著,無聲無息。
我憋著一節課沒上廁所,我能動?
我們無聲對峙,我手裡轉著筆,所有的餘光都在她身邊,只要從開始要她叫我一聲名字說讓讓,到叫我一聲名字,再到只要咳嗽一聲就行。
但是她沒有。
就在我繃不住要說話時,班花說話了,她願意換。
班花就在我前面。
她於是坐到了我前面。
她同桌是個死胖子,胖子話多,好騙,為了抄作業,樂意聽她吹牛。
我看得心煩。
我是個爛人,看著心煩的東西,我就忍不住。
有天,她又和胖子說她媽小時候陪著她練琴的事情,說她媽可聽她的了,她要是說手痛,她媽就捧著她的手指給她一根根按摩,然後用嘴呼呼。
特驕傲的樣子。
我說:「你媽那麼愛你,咋不給你錢吃飯?今天早上你又吃人胖子的吧,人為啥要給你吃啊?好意思嗎?天天?你媽教得可真——好啊。」
她一下漲紅了臉,猛地站起來。
我也站起來,現在不跳桌上就比她高了一個頭。
「咋的?」
她頓了又坐下。
她還是不和我說話,她轉頭跟胖子說:「我媽是最好的媽媽,我媽是一碗水端平。這些年,我比我姐多花了很多錢,生活費,住宿費,學費,這些帳算下來,去掉零頭也有二十萬!所以——」
所以才嚴格控制她的用度。
她說她媽當初讀書都是自己帶米去學校蒸飯,可沒有這麼多生活費。
她姐姐在鄉下的同學讀高中時候一周只有十塊錢。
「所以,我會好好讀書,我一定要當第一名,我媽媽會為我驕傲的,她會很高興的。」
她那雙黑黢黢的大眼珠子都快懟到胖子臉上,眼睛裡只有真的就是肯定這幾個詞。
胖子忙著抄她的作業:「哦哦哦。」
我忽然不知道怎麼的,有些說不出的異樣。
我低聲哼:「行吧,那又怎麼樣?」
她沒說話了。
她又說又說:「我媽媽,一定會為我驕傲的。」
那之後,她又不理我了,也同樣的,不理胖子了,她開始更用心學習。
我看著心裡暗爽。
但是她不吃飯,真的看著越來越瘦。
晚自習她咕咚咕咚起碼喝了三瓶水。
我是個有道德的人,我不弄死伯仁,伯仁因我餓死。那不行。
4
我給了胖子五百塊錢,跟他說,找貝姜給他補課,給她包飯。
胖子哦得嘴巴越來越大,我舉起拳頭:「老子是見不得你這種人,只會不勞而獲抄作業,怎麼做社會主義接班人。你就說答應還是同意吧?」
胖子縮了縮頭,選擇同意。
她每天中午和晚自習給胖子講課。
奇了個怪,老師講的聽不懂,她一講,胖子沒懂,我就懂了。
看來我倆智商差不多。
最多一學期我得個第二名也不是什麼難事。我特麼就是個被埋沒的天才啊。
結果有天晚自習小測,我提前交卷偷去廁所上五排。
正到關鍵時候,忽然聽到外面喧譁。
我以為年級主任來了,正手忙腳亂,忽然聽見了她的尖叫。
我出去,一個兄弟的擂我肩膀:「我靠,你還不去看看,你媳婦要被你丈母娘打死了!」
「去你娘的。」
我加快腳步。然後看到了我最難忘的一幕。
一個算得上漂亮的中年女人拎著她狗啃似的短髮,將她從三樓拖到一樓打。
那麼多的台階,一層一層往下跌。
她罵貝姜不要臉,同樣都是貝家的女兒,為什麼姐姐那麼乖巧,她就這麼賤,要不是有人告訴她,她都不知道人能下賤到這個地步。
為了二十塊錢一個包子就跟別人牽手打啵。
那個沒用的死胖子站在旁邊,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我們沒有打啵,只是給她打了一份飯。
她媽破口大罵說她餓死鬼投胎。
她終於也忍不住了,她說媽媽,我餓啊。
她媽說:「難道我少了你錢?!每個月我都讓你姐姐給你帶生活費!你還不知足,還要多少?」
她們爭嘴最後她哭著說那行,那把爸爸的錢給我,我不要你留給姐姐的那份,我要爸爸的錢。
「原來是等在這裡!原來是等在這裡!白眼狼!」
她媽氣得哆嗦,轉頭張望了一下,拎起旁邊的一個花盆直接砸在她頭上,她說現在別想分家產,除非我死了。
溫熱的血順著她的臉流下來。
狼狽到了極點。
原來這就是,她嘴裡那個愛她到了極點的媽媽?
原來這就是她悄悄退了補課餅乾要攢錢買禮物送的媽媽?!
同學們指指點點。
我衝過去,班花死死拉住我:「別,你想她被打死嗎?」
貝姜就像個被剝了毛皮的雛獸,她哭著說:「媽媽你不是說了一碗水要端平嗎?姐姐進步了旅遊夏令營。我也考了第三名,全年級第三名。很好的成績,我們年級一共兩百多人。媽媽,你看看我啊。」
「你不是說你能得第一嗎?那麼會吹牛?原來才第三啊。沒用的東西!」
她媽拿走了她的身份證,然後往外走。
「要不是……考試我肚子痛。媽媽,我就想要點生活費吃飯,我就想吃點肉,想跑步不會暈倒,來姨媽不會痛到痙攣,也不配嗎?」
她媽頭也沒回:「對,你不配。我沒有你這樣早戀養男人的女兒。」
她埋著頭,跪在地上哭起來。
天上驚雷一個接著一個,每一個炸裂,她都嚇得哆嗦一下。
她媽走了,她還不死心,喊:「媽媽,你別走,我下回一定第一名啊!」
我甩開班花的手,走過去給她打傘,她突然回過神一樣,抓了我的傘,跑去給她走遠的媽媽撐傘。
我氣得轉身就走。
明天,明天,我一定要狠狠罵她,怎麼能這樣?!是被她媽下蠱了嗎?!
我一晚上都沒睡好,反覆想著什麼狠話例子對她這個腦子最有用!又半夜爬起來,給她下單了藥酒和繃帶。
我想,我真是瘋了。
結果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我到了教室,在我桌上看到了我的傘。
下面還有一張紙條:「謝謝。對不起,傘不小心壞了一點,我沒修好,下次賠你。」
傘骨折了,斷了好幾根。
哪裡不小心弄壞了,分明喪心病狂打壞的。
我拿著爛得不成樣子傘,感覺一口氣在我心裡腦子裡亂竄。
貝姜再沒回來,她休學了。
我的傘,五十塊錢,也再沒賠我。
我小心眼,記得牢牢的。
5
我想找她,她就像泥入大海,毫無音訊。
班主任說她轉學了。
怎麼能就轉學了?
她退出班級群後,我才發現她一個好友沒有加。
想到當初她初中時候同學錄一個個找我們加好友,我們都沒動。
我真是悔斷了腸子。
我去她家小區找她,花了一百塊租了外賣衣裳去敲門,想了三十個藉口和託詞,敲了好久門,卻發現她們早搬了家。
隔壁鄰居說已經搬走一周了,說是孩子換了個學校。
我問是哪個孩子?
那婆婆撇嘴,說還能是哪個?你喜歡那個啊!
我臉一下紅了,連忙否認。
婆婆說貝姜她媽在小區亂罵,都知道她早戀呢?!她一看我這個樣子鬼鬼祟祟就知道是來找貝姜的。
我結結巴巴說我不是早戀。我是來要錢的,那貝姜欠我錢呢。
大姐忽然嘆了口氣。
她說貝姜是她看著長大的。
我這才知道。
貝姜她媽在嫁給她爸之前還有過一段婚姻,前夫是個長得好看的黃毛,酗酒賭博打人。
她媽被打得厲害,扔下才幾個月的女兒離婚跑了了。
後來和貝姜她爸結婚,又開始想之前受苦的女兒。
小時候,貝姜也是個各項特長都學過的。
後來,初二姐姐來後,她媽慢慢把這些都給她斷了。
她姐不會跳舞,不會唱歌,也不會畫畫,一看她唱歌、彈樂器就自個掉眼淚。
她媽就說:「都是貝家的孩子,不能搞特殊。」
那時候貝姜小,生氣跟她媽喊。
「才不是才不是!她又不是我爸生的!她爸打牌吃酒是爛賭鬼,她姓曾!不姓貝!她學不會我就不能學,憑什麼!」
她姐當時沒說話。
第二天晚上暴雨,她姐獨自一人離家出走,穿著睡衣走的,一塊錢沒帶。
她媽幾乎瘋了,貝姜跌跌撞撞拿著傘出追出去給她撐傘,她媽啊,將傘一把扯了扔出去,罵她是白眼狼,狼崽子。
貝姜嚇得大哭著說錯了,她媽一腳踹在她身上,讓她跪在雨夜,一直罵她。
——「要是找不到你姐你就跪死在這裡!」
——「還憑什麼?!憑我是你媽!這是你欠我的!你欠你姐的!」
——「你這麼計較,難道以後還指望你養老嗎?!沒良心的東西!」
貝姜在雨里哭得幾乎快要抽過去,她家裡的狗使勁跑出去拖她的衣角往家裡拽。
她抱著狗大哭,無論誰叫都不敢動一步。
後來,直到快天亮,她媽媽和姐姐終於回來了。
她姐是在她爸的醫院被找到的。
聽說她媽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她繼父的空病床前跪著。
貝姜她爸病情反覆,剛剛被推進搶救室。
她姐哭著跟她媽說,她來是想看看爸爸,她來了以後早就把叔叔當成了自己的爸爸,無數個夜,她多想要一個貝姜爸爸這樣的爸爸啊,她也不想要那種打人的爸爸啊。可是她沒有,她的媽媽不到一歲就走了。
她媽抱著她姐哭。
而那晚她爸那晚上沒熬過來。
貝姜等了一晚上,等來她爸的死訊。
她媽攬著她姐回來的時候,從頭到尾沒有看她一眼。
那個婆婆說。
「這孩子,曾經被她爸媽捧在手心裡十多年,愛得她心眼兒一眼看到腳底,結果突然從小公主變成了討人嫌,唉……她媽天天說她害死了她爸!她一哭,她姐哭得更厲害。你不知道,她姐天天賣慘,那心眼兒比蓮蓬還多,欺負她一來一個準。她媽天天逼著她承認是她害死了她爸,她怎麼能認呢,她媽啊,恨死了她,哪裡還會管她喲——唉——」
她絮絮叨叨嘆氣。最後她問我。
「她欠你多少錢?」
「我幫她給吧。」
6
我重新回到學校。
我爸正在辦公室,見面劈頭給了我一巴掌。
「狗東西,說老子重病去探病,老子打了一下午噴嚏!去哪裡了!是不是出去混了!」
我很感傷問我爸:「你說天下真的有會偏心到把自己孩子當仇人的父母嗎?」
我爸又給我一蓋頭:「啥玩意?扯十九代祖宗都沒用,到底去幹啥了?」
我說我去要錢了。
我爸一下有點緊張,問我是不是誰欺負我了,眼神開始掃向班主任,又問我要到錢沒有。
我說沒有,但是我會要到的。讓他別管。
7
人真特麼賤。
小貝殼在的時候,我看她哪哪都不順眼,看那死胖子也不順眼。
看見他們在前面說話我就煩躁,影響我學習。
聽見兄弟開我和小貝殼的玩笑,我就血往腦門沖。
恨不得和她撇清一切關係。
弄個大字報,昭告天下我倆就是同國籍的關係。
我甚至還故意在她進來時候說起自己喜歡的女生的理想型,各個和她完全相反。
「長頭髮,小眼睛,大嘴巴,尖臉——」
兄弟聽得皺眉,問我是不是變態,喜歡長發牛頭梗。
小貝殼沒有表情,就像沒聽見。
但是我清楚看到她坐下不自在扯了扯自己的短頭髮。
但是她不在之後,我突然開始看什麼圓東西短頭髮小嘴巴都順眼了。
連帶那個小胖子,我聽見他的「哦哦哦」都覺得順耳。
我讓他給我講課,專門講那些小貝殼給他講過的課,每個步驟都不能少,語氣詞也要對。
次數多了,小胖子開始躲著我,面帶難色。
「奚哥,我其實喜歡……女的。」
「滾!等下,滾回來,這道題講完……你特麼有沒有用心,少了一句『咱們看這裡』——」
我可能腦子被小貝殼傳染了。
周末回家,我在路上看到一隻流浪的隕石邊牧,都覺得那狗啃草的樣子像小貝殼那狗啃劉海。
我叫一聲:「小貝殼。」
那瘦骨嶙峋的狗立刻跑過來,聞了聞我,瘋狂搖尾巴。
我瘋了,一向討厭狗的我居然看它非常順眼,我把它帶回家。
阿姨驚奇看著我:「誰的?」
「我的。」
我給阿姨介紹:「叫……小貝殼。」
班花坐在我旁邊,話越來越少。
第二個月的時候,她突然跟老師說要換座,走之前她給我一個地址。
「是三班。」
她跟我說。
我拿到的是個挺偏的鄉鎮上的高中名字。
只需看一眼那個地址,我突然就反應過來,在自習課一下站了起來。
班主任看我。
我說:「我爸病了,這回超大病,我得去看看。」
8
我連夜坐火車去了那個市。
出了車站凌晨三點,摩的大哥看了看我一米八五的個子和紅眼睛,不肯載我去下面鄉鎮。
我在車站掃了個單車。
一路導航,吭哧吭哧騎了三個多小時,被兩條凶狗追了半里路,終於到了那個初中。
早上六點多,外面已經有賣早點的了。
我哆嗦架好車,買了一碗熱稀飯。
喝完了緩過來,去隔壁開門的鋪子買了一籠小籠包。
校門口有保安,我去找了個女生幫她背書包,然後順利混進了學校。
學校很新,路上偶爾兩個抽煙揉著眼睛一看就是通宵回來的學生打著哈欠走過。
我問了兩個學生,到了安靜的三樓。
一口氣上了樓,是了,三樓高一三班。
我站在教室門口,忽然有點不敢動了。
我不知道我一晚上跑過來是幹嘛。
我過來幹嘛。
買一籠包子過來幹嘛。
教室一個人都沒有。
我開了燈。
站在講台上,低下頭去看。
沒有座位表。
但是一眼掃下去,書亂糟糟的倒數第二排,是之前班級的位置,神使鬼差,我走過去,打開最上面一本。
果然,嘿,果真是小貝殼的名字。
還是這麼糊塗不愛收拾啊。
我咧著的嘴還沒放下來,就看到下面被人用紅筆寫了很刺眼的三個字。
「薑母鴨」。
然後是個大×××。
書後面兩頁被膠水還是什麼粘上了。
我小心撕開,裡面的字跡有些模糊。
看來被沾過很多次,打開,撕掉,裡面小心謄寫的字又被粘上,再撕掉。
我忽然感覺太陽穴突突跳。
好像突然醒了一點,周圍一切的景象和氣味都清晰起來。
我再往下看,我看到了桌屜裡面都是垃圾,很髒。
是廁所渣筒里的垃圾,看來是新倒的,我甚至看到了沾血的姨媽巾。
椅子是搖晃的,有一隻腳不穩。
桌子上面亂糟糟,筆斷了幾截。
好的兩隻上面都是用膠布纏過的模樣。
我把桌子搬到了講台上。
然後坐到了旁邊的位置。
9
最開始進來早讀的是個女生,一看就是好學生。
瘦瘦的,走路低著頭,不敢看人眼睛。
她站旁邊請我讓座,小聲問我找誰。
我說我聽說你們班有個叫貝姜的女生。
那瘦個女生表情有些複雜,立刻看了一眼門口:「你也是來找她麻煩的嗎?」
我說我是她……發小。
從她這裡,我這才知道,貝姜在這裡過得什麼日子。
床上潑冷水,課本被撕,被拉到廁所站崗打掃……
起因很簡單。
貝姜轉學過來第一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因為早戀亂搞才被轉學的。
貝姜她姐曾在這裡讀書,她送妹妹來的時候,給所有的校霸和混混都買了高級零食。
說貝家不缺錢,這些都是一點小心意,以後請大家多多照顧貝姜。
可是貝姜沒有錢。
混混們不信。
第一次扇了耳光之後,貝姜給她媽打電話要錢。
公放中是她媽不耐煩的聲音。
「錢錢錢,你不是說了嗎?錢都是你姐的,是我的——沒有!你姐以前讀書一個星期十塊錢,你都翻倍了還要怎麼樣?」
可是貝姜她姐不住校,只吃一頓午飯啊。
大家很快確定,貝姜沒錢而且沒人護。
「難怪你從來不提你媽啊。原來你媽那麼討厭你?」
貝姜這回沒有解釋。
靜音的電話那邊沒掛,是她媽親切問她姐的聲音,真的喜歡那個包包就買吧。我的寶貝配得上任何東西。
貝姜第一次低下了頭。
第二天,貝姜因為上廁所問路和女混混的男朋友說了兩句話,被拖到教學樓上,狠狠收拾了一頓。
——拳打腳踢,脖子上的疤被專門抓住,拉長。
女混混毫不避諱:「收拾的就是你。認識曾彩雲嗎?那是我老大,她早跟我說你騷浪賤,在學校勾引男生,現勾引我頭上來了?」
女混混現在就是貝姜同桌加室友。
是特意調的位置。
我要了女混混電話,給她打過去。
她第一句話就是哼:「幹嘛呀,我有男朋友了。」
我問她什麼時候來教室,我有東西給她,還有她男朋友,一起來看看。
她噗嗤一笑:「幹嘛啊,你還真想和他比試一下啊——我可不是那麼容易變心的。」
「嗯,看看實力。」
快七點的時候,女混混來了。
貝姜沒來,女混混身旁跟著兩個女生,笑嘻嘻說那個賤人昨晚被子都濕了,一晚上沒睡,還說那薑母鴨長得那麼丑,臉也毀了,就算裸著出去也沒人要……
看到我時,她眼睛微微一亮。
「就是你找我?」
我站起來。
她眼睛在我外套的 logo 和鞋子上掃了一眼,臉上已經帶了笑:「誰啊,我之前好像沒見過你。」
「我是專門來請你吃早飯的。」
女混混得意掃了旁邊兩個女生一眼,嘴角一勾就向我走來。
「真的沒見過你?誰呀,是不是上次雲姐過來吃飯的?」
我伸出手,手捏住她下巴的時候,她臉一紅,竟然閉了閉眼睛。
下一秒她就尖叫起來。
因為我直接用帶手套的手,一手捏住她嘴,一手將那些桌膛的衛生紙全部塞進了她嘴裡。
她驚恐尖叫,嘴巴張大,正好,塞得更多!
很快,她驚呆的同伴反應過來叫來了她的男朋友。
來的正好。
那校霸叫我給錢,沒有三五千擺平不了這事。
拿完錢後。
我一拳將他打在地上,然後直接給他喂他女朋友吐出來的。
他想打我,我順手就卸了他胳膊。
這麼多年被我爸揍不是白揍的。
他倆哇哇吐成一團。
那弱雞男混混很快又叫來了第三個。
還沒進門就被我按在地上摩擦。
進來一個我一巴掌扇飛!
進來一個我懟到牆上,然後撂倒在地!
最後一個進來的中年男人,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等!我是老師!!」
我被帶到校長辦公室。
進去之前我在門上一撞,鼻血瞬間冒出,我衣襟前面一片紅,我進去時。
外面六個面色難看的混混表情更難看了。
校長問我,我說他們侮辱我爸,罵我爸是狗,我才動手的。
證據就是手機視頻裡面的鬼哭狼嚎「狗日的」「狗娘養的」。
「這明明是你動手時候他們才罵的。」
「校長,您看我這都動手了他們還罵這麼難聽,您就想想,我要是沒動手前,他們得罵成什麼樣子!!這幾個人欺男霸女,還搶錢呢,搶了三千——夠判刑吧——」
「明明就是你自己給的!陷害!」
那幾個混混不依不饒,說要讓我退學,說我校園八零,說我仗著力氣大欺負人。
女混混更是哇哇大哭,說什麼也不願意和解,更不可能什麼寫道歉信。
學校一如既往和稀泥。
沒有監控,沒有證據,也不會有證人。
10
於是我直接當著大家的面,拿出了我「撿到」的女混混電話,直接給上面貝姜她姐曾彩雲打了過去。
電話那邊響了好一會才接。
我按下本地靜音。
接通第一句就是:「不是才給了你錢嗎?下次還要錢重新換些照片!」
兩秒後。
曾彩雲有些生氣:「不是我說你們,除了扇耳光就是倒冷水,一點創意都沒有。不是讓你們去找我那賤爹嗎?他最會收拾人,最好讓他把這個小賤貨認回去,好好過下我過的日子,才不算她白來!」
我轉頭看校長,校長臉色有點難看。
我要這幾個混混跪下給貝姜道歉。
這事不難,校長說,只要事情不鬧到外面去,我刪掉手機的錄音,那就不是問題。
11
在上教學樓的樓梯口,那個女混混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還是和幾個混混跪了下去。
一路上的學生指指點點,遠遠走過去來回看。
等貝姜過來,她本能就要繞開,被校長助理攔下,示意她往前面走。
她低頭走過去。
那幾個混混鐵青著臉不情不願卻又不得不擠出笑,叫她名字:「之前是我們不對,對不起。」
貝姜愣了一下,呆呆看著他們。
他們努力在笑:「對不起啊。」但眼底的惡毒毫不掩飾。
這種混子,欺軟怕硬,毫無信用。
這個地方貝姜決計不能待下去了。
12
我用涼水洗完了臉上的鼻血,給我爸打電話。
我爸正火冒三丈,我聽見呼啦呼啦的風聲,車窗關上,電話里聲音更大了。
「你在哪?!」
「我去要錢了。」
「要錢?要錢娘的你跟班主任說我得了大病?不孝的狗東西!天打雷劈啊你!我奚家真是造孽!你媽成績那麼好腦子那麼好,怎麼生出你這麼個不爭氣的孽障!」
「爸,我想好好學習了。我打算期末就能考到年級二十——爸你能幫我個忙不。」
「就你這個爛成績,還二十,大專都夠嗆……等等,你說什麼?」
短暫沉默。
我爸說:「年級十。」
我說:「好。」
我爸問:「說,什麼忙。殺人放火「年級十」你爹可幹不了。」
「做個公益。幫我捐贈一個貧困生。貧困助學。」
「……戀愛了?狗東西——」
「不是,就是以前的同學,是欠我錢的。成績不錯,年級第三。不信你問你戰友我班主任。」
13
掛了電話,我再去校長辦公室。
他態度就完全不一樣了。
還拿出自己的白襯衣給我換。
「貝姜要轉學,我們肯定配合,其實她學籍沒轉過來,只是臨時來借讀。」
校長頓了頓:「關鍵是——貝姜同學不一定願意,她是她媽親自送來的。來的時候,她說會好好讀滿三年的。」
14
從行政樓天橋進教學樓,在下三樓時忽然碰到了剛從樓梯上來貝姜。
這日陽光很好。
初冬的冷,恰到好處,南地霜降,雀鴉撲翅盤旋。
我下到第一階台階。
明暗交錯中,視線驟然落入陽光下一張臉。
她順著樓梯角緩緩上行。
一手正下意識在按住脖頸出細微的傷疤,纖細美好就像我背不下的課本某一篇古詩詞。
她又瘦了。
她目光略過我,繼續向上。
過了好一會,又回頭看我,走了兩步,又回頭看我。